“当然了①,在我们那个小岛上,日子可以说比较平淡,我们离开文明社会非常遥远——你可以想象一下,就是到塔希提来一趟,在路上也要走四天,但是我们过得很幸福。世界上只有少数人能够最终达到自己的理想。我们的生活很单纯、很简朴。我们并不野心勃勃,如果说我们也有骄傲的话,那是因为在想到通过双手获得的劳动成果时的骄傲。我们对别人既不嫉妒,更不怀恨。唉,我亲爱的先生②,有人认为劳动的幸福是句空话,对我说来可不是这样。我深深感到这句话的重要意义。我是个很幸福的人。”
①原文为法语。
②原文为法语。
“我相信你是有资格这样说的。”
“我也希望我能这样想。我的妻子不只是我贴心的朋友,还是我的好助手;不只是贤妻,还是良母,我真是配不上她。”
船长的这番话在我的脑子里描绘了别样一种生活,使我思索了好大一会儿。
“你过着这样的生活,而且取得很大成功,显然这不只需要坚强的意志,而且要有坚毅的性格。”我说。
“也许你说得对。但是如果没有另外一个因素,我们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那是什么呢?”
他站住了,有些象演戏似地抬起了两只胳臂。
“对上帝的信仰。要是不相信上帝我们早就迷途了。”
话说到这里,我们已经走到库特拉斯医生的门口。
五十五
库特拉斯医生是一个又高又胖的法国人,已经有了一把年纪。他的体型好象一只大鸭蛋,一对蓝眼睛的的逼人,却又充满了善意,时不时地带着志满意得的神情落在自己鼓起的大肚皮上。他的脸色红扑扑的,配着一头白发,让人一看见就发生好感。他接见我们的地方很象在法国小城市里的一所住宅,两件波利尼西亚的摆设在屋子里显得非常刺眼。库特拉斯医生用两只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大——,亲切地看着我;但是从他的眼神我却可以看出他是个非常精明的人。在他同布吕诺船长握手的时候,他很客气地问候夫人和孩子①。我们寒暄了几句。又闲扯了一会儿本地的各种新闻,今年椰子和香草果的收成等等。这以后谈话转到我这次来访的本题。
①原文为法语。
我现在只能用自己的语言把库特拉斯给我讲的故事写下来;他当时给我叙述时,绘声绘色,他的原话经我一转述就要大为减色,他的嗓音低沉,带着回音,同他魁梧的体格非常相配。他说话时很善于表演。听他讲话,正象一般人爱用的一个譬喻,就象在观看戏剧,而且比大多数戏演得更为精彩。
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有一次库特拉斯医生到塔拉窝去给一个生病的女酋长看病。库特拉斯把这位女酋长淋漓尽致地描写了一番。女酋长生得又胖又蠢,躺在一张大床上抽着纸烟,周围站着一圈乌黑皮肤的侍从。看过病以后,医生被请到另一间屋子里,被招待了一顿丰盛的饭食——生鱼、炸香蕉、小鸡,还有一些他不知名的东西①,这是当地土著②的标准饭菜。吃饭的时候,他看见人们正在把一个眼泪汪汪的年轻女孩子从门口赶走。他当时并没有注意,但在他吃完饭,正准备上马车启程回家的时候,他又看见她在不远的地方站着。她凄凄惨惨地望着他,泪珠从面颊上淌下来。医生问了问旁边的人,这个女孩儿是怎么回事。他被告知说,女孩子是从山里面下来的,想请他去看一个生病的白人。他们已经告诉她,医生没有时间管她的事。库特拉斯医生把她叫过来,亲自问了一遍她有什么事。她说她是爱塔派来的,爱塔过去在鲜花旅馆干活儿,她来找医生是因为“红毛”病了。她把一块揉皱了的旧报纸递到医生手里,医生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①②原文为法语。
“谁是‘红毛’?”医生问一个站在旁边的人。
他被告诉说,“红毛”是当地人给那个英国人,一个画家起的外号儿。这个人现在同爱塔同居,住在离这里七公里远的山丛中的一条峡谷里。根据当地人的描述,他知道他们说的是思特里克兰德。但是要去思特里克兰德住的地方,只能走路去;他们知道他去不了,所以就把女孩子打发走了。
“说老实话,”医生转过头来对我说,“我当时有些踌躇。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来回走十四公里路,那滋味着实不好受,而且我也没法当夜再赶回帕皮提了。此外,我对思特里克兰德也没有什么好感。他只不过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宁愿跟一个土著女人姘居,也不想象别人似地自己挣钱吃饭。我的上帝①,我当时怎么知道,有一天全世界都承认他是个伟大天才呢?我问了问那个女孩子,他是不是病得很厉害,不能到我那儿去看病。我还问她,思特里克兰德得的是什么病。但是她什么也不说。我又叮问了她几句,也许还对她发了火,结果她眼睛看着地,扑簌簌地掉起眼泪来。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不管怎么说,给病人看病是医生的职责,尽管我一肚子闷气,还是跟着她去了。”
①原文为法语。
库特拉斯医生走到目的地的时候,脾气一点儿也不比出发的时候好,他走得满身大汗,又渴又累。爱塔正在焦急地等着,还走了一段路来接他。
“在我给任何人看病以前,先让我喝点儿什么,不然我就渴死了,”医生喊道,“看在上帝份儿上②,给我摘个椰子来。”
②原文为法语。
爱塔喊了一声,一个男孩子跑了过来,噌噌几下就爬上一棵椰子树,扔下一只成熟的椰子来。爱塔在椰子上开了一个洞,医生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气,这以后,他给自己卷了一很纸烟,情绪比刚才好多了。
“红毛在什么地方啊?”他问道。
“他在屋子里画画儿呢。我没有告诉他你要来。你进去看看他吧。”
“他有什么不舒服?要是他还画得了画儿,就能到塔拉窝走一趟。叫我走这么该死的远路来看他,是不是我的时间不如他的值钱?”
爱塔没有说话,她同那个男孩子一起跟着走进屋子。把医生找来的那个女孩儿这时在阳台上坐下来;阳台上还躺着一个老太婆,背对着墙,正在卷当地人吸的一种纸烟。医生感到这些人的举止都有些奇怪,心里有些气恼。走进屋子以后,他发现思特里克兰德正在清洗自己的调色板。画架上摆着一幅画。思特里克兰德扎着一件帕利欧,站在画架后面,背对着门。听到有脚步声,他转过身来。他很不高兴地看了医生一眼。他有些吃惊;他讨厌有人来打搅他。但是真正感到吃惊的是医生;库特拉斯一下子僵立在那里,脚下好象生了根,眼睛瞪得滚圆。他看到的是他事前绝没有料到的。他吓得胆战心惊。
“你怎么连门也不敲就进来了,”思特里克兰德说,“有什么事儿?”
医生虽然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但还是费了很大劲儿才能开口说话。他来时的一肚子怒气已经烟消云散;他感到——哦,对,我不能否认。①——他感到从心坎里涌现出一阵无限的怜悯之情。
①原文为法语。
“我是库特拉斯医生。我刚才到塔拉窝去给女酋长看病,爱塔派人请我来给你看看。”
“她是个大傻瓜。最近我身上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