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一个暖色调的时光,出走与远眺的日子。
我的童年是在赣南度过,就是在这样的六月,光脚攀上树去,活捉了树梢上的“知了”,用缝衣的线系了,牵着且追着它飞,然后走进小河,在透明的河水中踩着光洁的卵石向前走,走到河边的丛林,浓绿深处,忽然几点深紫,几点浅红,就透露了桑椹的信息,于是跳上岸去,抓住桑枝摘下紫色桑椹,一粒一粒地送进嘴里,那深刻而浓郁渗入舌底的甜蜜浑然在口,甜而略有微酸,就把手指和嘴巴都染红了。清凉的风,绿蚂蚱达达地蹬翻叶子跳动,老虎蜻蜓追逐佯吃桑椹的红头苍蝇,布谷鸟在金黄的麦子地里叫,八哥在水边走动寻找墨点样的蝌蚪。
童年走远了,六月每年如期而至,随风送一缕伤感予我。我是计划要在六月去南方的山冈,在六月里回到南方,在南方的山冈上登攀六月,或者在六月的南方小河行走――只有在南方的小河行走,我亲切地感受到自己还不太老,因我的走动,一河的清流都漫上了两岸。
美丽的飞翔
10月22日下午4点23分,我从慕田峪长城脚下发车,一路下坡,我将一档换了三档,再换四档,扔了油门,间或点脚刹,任车滑行,漫长且有弯度的坡道上,往来的车辆不多,中段看见一个村落的山墙群,被从慕田峪长城上空的阳光投映,被镀亮的山墙有一种家园的况味,我便刹车取出数码相机拍了一张,再度发车前行,向南直奔通州。
下完坡在四档上行驶了,车在50公里至60公里之间,建龙的加速性颇好,坡下的路宽阔平直,我超了一辆带着女士的125骑式车,接下又超了一位女士骑的小踏板,我换上五档,将速度拉到60公里至70公里之间,这是一个小的漫坡,建龙平稳而有力,我用双膝夹紧油箱,降低重心,双手轻松地扶着龙头,慕田峪长城上空的阳光投映到路面上,一片黄亮色的明媚。路边的杨树,叶子正绿而转黄,笔直地排列着。漫坡的顶有座桥,桥面是一个向左转的小弯,过桥再右转,看上去是一个不甚明显的S形。
接近70公里的速度冲上桥面,我照例身体微微左倾,压弯,同时向左打龙头。然而,我忽然感觉到前轮发飘,不听使唤,飘摆着向前窜,我又用了些力压弯,将龙头向左打,右前方便是人行道的台阶,约有25公分的高度。捏了闸,右脚也去踩闸,那一瞬,我还记得左手捏开了离开器。建龙仍高速冲向台阶,我在约有两米的距离压弯左转的,发飘的前轮不听使唤,眼看只有一米、半米的距离,凭我的感觉,再强行压弯,极可能发生侧滑,那样的话,我会随车斜冲倒向桥面的中央,此时已经车潮如涌。至少有两辆灰白色轿车和一辆面包车与我并行过。我不愿侧滑罢,放弃压弯,索性扭转龙头向台阶冲去,只一刹那,我便腾空飞了起来。
本能的捏闸踩闸与捏开离合之际,将龙头扭向台阶,轰的一下,我高高的飞起来!我……飞……起……来……斜侧身栽向右边的人行道!我感觉是头与右肘同时落地,不可扼止地在地上一通滑行。眼睛通过头盔的树脂片看见亮晶晶的水波般的玻璃碎片。头盔重重地与地面磨擦,我的右肘也在地面上磨擦,右胯枕着裤袋的钥匙与打火机在地面上磨擦,然后,左膝落地,身体转正身俯卧,左手撑地,至此全身直直地横趴在人行道上,惟右脚被压在建龙的座位之下。
人不能动弹,过往的车辆减速,感觉后面有人惊喊,我抽动右脚,无力,右脚似乎被压得很紧。我想翻身起来,尝试了一下,无效。于是抬手摘下头盔,听到过路的车上的叫声,心里面很渐愧,不想让人看见脸,旋又戴上了头盔。索性躺了一会,抽动右脚,抽了三下,将右脚拔出来,缓缓地撑地而起,翻身侧坐,正看到我超过的女士小踏板缓缓地驶来。戴着绒帽的女士仿佛哆嗦了一下,她带了一下刹车,继续前行。此时,我沮丧极了,回望了一下慕田峪上空的阳光,温馨而明亮,暖洋洋的感觉,我浑身酸疼,主要是右肘、右胯、右肩关节和左膝盖。
我腾的一下站起来,我惊异地发现,建龙被我带上了台阶,它平躺在台阶上,前轮向前,后轮在后。它已经熄火了,只有档位灯还亮着,一个红的5字。我再向刚才失控的路面看去,那里躺着一个大号的雪碧瓶子,有小半瓶的雪碧淌了一地,它滚过了一段路程。我顿生疑惑,我没有带雪碧的,我只在牛栏山镇喝过半瓶小瓶装可乐,剩下的锁在后备箱了。何来的雪碧瓶子呢?路面平坦而光洁,大号的雪碧瓶子啊,如果看见它,我定会减速绕行的,何来的雪碧瓶子的呢?地上还有溅洒的雪碧糖水。我怀疑是与我并行的车上扔下了这个雪碧瓶,它触碰了我的后轮。仅此想了一下,一个穿迷彩服骑自行车的男子过来,拣起雪碧瓶,扔到他的车后框里。
我正了正头盔,拍拍手,拍拍腿,弯下腰去扶车,一下没有扳动,第二下,我将建龙扳起来,环周看了看,居然未受什么伤,只有右转向灯座折了,打了右转向灯,它一闪一闪地亮……捏了离合器,踏回空档,用右姆指按下启动开关,车着火了,我跨上车,踏下一档,松了离合器,建龙嗖的往前去了。换上二档,再换三档,在暖洋洋的阳光里,我朝着通州的方向一路向南。快到怀柔县城,我停下车,再度检查一遍车,似乎没有事情,骑上,辗着夕阳的余辉继续往南走。
豆汁儿儿与焦圈
早年住南池子时爱到东华门觅小吃,曾经立下誓言,要每天吃一省,用不多时间把全国都吃到,这却省了旅途的劳累,也省了那久长时间的奔波,小吃的碗小,一餐可以吃两小碗,如果打点蛮,我一餐可吃三碗,不过,多数时间是吃两碗。吃两碗也不吃一个地方的,比如,要一碗西安的羊肉泡馍,然后要一碗宁波汤圆,决不重样,小吃也不算贵,二至五元一碗,也省了做晚饭。
吃了外省,回过头来吃北京,对于北京的小吃,我有过一个奇异的心路历程,对于北京美食,或者也包括北京其他的事物,初始是崇拜,尔后轻视直至蔑视,再回过头来重新审视,直至我感觉到北京的事物却也轻视不得,它的潜在的逻辑性是如此严密,它有时候会超越我的想象。比如说北京大爷拎鸟笼子的事,以前我与朋友每议及必是摇头,现在回头一看,此城确宜拎鸟笼子而不宜太市侩了。去年,我从南方坐火车回京,到车站向一位卖《北京地图》的大爷打听去通州的一趟车,他居然说:买份地图就告诉你。我心里大怒,怎么这样啊?你以为这是在哪儿呀?这是在北京啊,怎么这么功利?
在皇城,一旦人都养成了这种功利心,人皆盯上眼前蝇头小利,那宽容大度,那心怀天下的宏阔大局思想如何可以培育呢?也罢,我不问了,也不买那份地图,我自己找。但是,在住南池子的时候,我的心态正朝着崇拜北京向轻视北京的过渡期,我去喝豆汁儿儿,吃焦圈,体验到的是一种极度平民化的心情。
豆汁儿儿,初以为是南方那豆浆,浆与汁,从字面上理解,距离应不甚大的,或者就是北京味道的豆浆。待我喝来,方知此豆汁儿儿不是彼豆浆也,北京的豆汁儿儿,入口有一股霉馊味,等细细捕捉,那霉馊味悠游飘缈,及至无以捕捉,含了片刻,此味悠游回转,霉馊味忽然又呈现出来,有如进入到原始森林,从谷底转来些许香草的腐味,一缕小风吹来,飘然而散。等喝到第二口及半杯的时候,醇绵的陈香渐渐悠荡,此时特别适宜嚼一口焦圈。焦圈如手镯,坚硬焦脆,咬断一节,嚼之,十分新鲜的焦香弥漫,它令豆汁儿儿的味道刹时大撤退,嚼罢焦圈,就得又喝一口豆汁儿儿,这样的循环构成了喝豆汁儿儿的趣味。
豆汁儿儿,本不是什么专业制作,乃做绿豆淀粉或粉丝时,浸泡绿豆,捻皮捞出,加水磨成细绿豆浆,倒入大缸内发酵,沉入缸底者为淀粉,在上层漂浮者为豆汁儿儿。发酵之后的豆汁儿儿再倒入大砂锅兑水再煮,煮开以后,可用文火保温,随喝随取。喝豆汁儿儿需要细酱菜,此酱菜丝,夏天可用苤蓝造之,或用老咸芥菜丝拌辣椒香油,据说研究老舍先要从喝豆汁儿儿开始,这或许也是对的,因为没搞清楚豆汁儿儿的味道,何以知道喝豆汁儿儿人之乐呢?著名民歌王王洛宾先生,在新疆已经呆了那么多年了,然而,他在临去世前,仍然想喝豆汁儿儿,待一口豆汁儿儿下咽,才驾鹤西去。
旷野的秋天
山冈上枫叶渐渐地红,小河如镜,镶嵌着清虾、彩鱼、红叶和卵石。垂柳拂不去金阳和云絮,山岚是一份淡蓝的轻掩。
花朵的芬芳,果实的芬芳,煮猪潲的芬芳,烧牛粪草的芬芳,所有香气依着山溪蔓延,弥漫巨大的樟树下。青瓦白墙,红辣椒挂在屋檐的木梁上,灯光穿过雕花的窗格。炊烟消隐,稻草的草塔上立着最后一只雄鸡,老黄牛静卧嚼着干涩的记忆,红蜻蜓、黑蝙蝠是黄昏的散步者。秋天了,我要换一枚枫叶的书签。
越过金黄的橙子,橘红的柿子,哒哒炸裂的板栗,琥珀的大枣,青红相间的苹果,百合花像高高的白瓷杯盏,摇曳在凤尾叶上,如盛露的器皿,或者只盛一杯清凉的月光。
太阳出来了,绣雾如绫织瀑如缎,茱萸悬起椭圆的酸果,斑鸠在樟树林咕咕地叫着。村姑的竹篮里有紫红的饭豆菇,墨绿的韭菜菇,洁白的茶树菇和浅灰的松菇。摘山果的少年爬到树上,少妇将鸭群赶入山溪,麻斑点的鸭子惊喜地拍水,黄嘴壳在草根间寻找清虾,叼鱼郎炸开翡翠翅膀“最最”地叫着穿过,绿纹水蛇游过透明溪水,缓缓爬进菖蒲丛间。
风吹去山腰的白飘带,一片郁葱一片胭红一片金黄,浓郁的色块如轻描重抹的海涛。
筵席
筵和席在古代是相同之物,隋唐以前,人不使用桌椅,屋内地上铺竹席,底层粗的叫筵,筵上面铺的精细竹席叫席,合而统称筵席,人皆席地而坐,在上面饮酒吃肉,称会筵席。现在的摆筵席,基本上是一个称谓的沿续,既没有筵也没有席,只有桌椅。八仙桌,大圆桌,已经是时清时代的事情了。
古人活得比较闲散,所以宴会的宴字,是吃喝和安逸的意思,关于享乐与安逸,燕也是相同的,且含和美之义,如燕尔新婚,所以宴会也称燕会,据说尧舜时代的敬老典礼中,老人们在屋里席地而坐,你一鼎,我一鬲,分享美味的狗肉,此叫燕礼。总之,燕会是大家坐在一起吃肉喝酒的快乐活动。
有时候,总见人对中国人崇尚吃吃喝喝的活动之非议,认为这是一种落后的生活方式,所以过去有一段时间几乎消灭了筵席或者说燕会、酒宴,细一想,人活着进行一点吃吃唱喝喝的活动,终归是一种难得的快意,实际上欧洲、北美及其他地方的人也一样,吃吃喝喝的活动不胜枚举,我以为只要不是搞那种让人愁眉苦脸的忆苦思甜,吃喝活动都是健康的。
有了筵席,必然要排座次,也称之为席位,席位很重要,有威望的、地位、财富和权势者坐主席,其余从次席到末席,围桌而坐,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是这样,每一宴会,总是要有主席的,这个主席也农渐被移用到权力机制里面,将主席立为一个官位,从小到中学生的班主席,大到国家主席,可知筵席的能量之大了。
不过,源于筵席的主席而脱生出来的会议主席台,区别就渐渐大了,主席台往往设在舞台上,代表席设在观众席上,这首先是一两张桌子坐不下的结果,其次是会议仍是与筵席有着区别,会议是讲话的地方,也不必围在一起吃肉喝酒,层次分来话也听得明白,主席管说,观众席负责听,但不论怎么历史演变,其本质没有走出多远,不外乎是关于民众吃肉喝酒之事,吃不上肉,喝不上酒,一切都沦为空谈。所以现在的席与历史的席,差别仍是不大。
爆虾仁豆瓣
爆虾仁这道菜,在北京是难得吃到味道纯正的了,入冬时,我在金鼎轩吃过一次,那天央视召集天涯网友做“实话实说”节目的见面会,我感觉那爆虾仁简直对不起成仁之虾,二次搜狐网的一干人等再去,我就不点其虾。诚然,北京其他馆子的爆虾仁也未必好到哪去,重要的原因估计乃是虾的鲜活度不足,如今大学里蹩足的中文系教授尚且知道在课堂上对学子们说,写作时,语言一定要鲜活,难道厨子就不知道爆虾仁用虾要鲜活吗?
所以,我总是怀念在地质队的时候,我自己捕虾来做爆虾仁。关于捕虾这项劳动,是一件十足休闲且有趣的事,我最早在大冶湖发现渔民捕虾,神往之极,差点想自己去做一个渔民。渔民当中,肯定有专业捕虾的人,但是,我看到的渔民不是“虾民”,他们是捕鱼的,到远湖去捕大鱼,几十斤重的青鱼从船舱里取出来,看上去都令人尊敬。渔民的船泊岸了,湖水映着夕霞,那胭脂色的波纹一波波由近至远,船头上蓝炊烟升起,岸柳轻扬柳丝,浪涛摇动的渔船微晃,我就看渔民用铁锅焖饭,饭熟了,将焖饭的吊锅挂起来,换了炒锅煎鱼,渔船的舱里有的是鱼,渔民想吃什么鱼就有什么鱼。所以,这并不有趣,有趣的是,他们船舱里忽然没有鱼了,或者想爆它一碟虾喝酒,此时,渔民就要捕虾。
那个时候,大冶湖的渔船,船舷上多挂着一捆竹枝,竹叶也差不多脱尽,起先我不知道那竹枝是干什么的,行船的时候拎起,泊船的时候扔进水里。就是说,渔民想到要吃爆虾仁喝酒的时候,到船尾的舷边,蹲下,猛地将那捆竹枝拎到船舱,一时间,栖憩在竹枝里做梦的虾从竹枝里惊醒蹦出来,渔民顺势抖几抖,咚咚哒哒,就有许多活虾在船舱里面蹦跳,大大小小,体格不一,间或有一两条小鱼闪出银亮的光,还有螺狮和小贝壳,渔民伸手拿过一盆,拣了活虾舀水涮一下,往热锅里倒些油,哧嚓一声,将虾倒进锅里,三炒五炒,虾就红了,红了大半锅,再将备好的姜丝扔进去,佐青葱,红红绿绿的,放了盐炒匀了,装进盆状大陶碗里,那味道真是鲜香。自此,我知道渔船那捆竹枝的用处,想到自己也能划这样一条船,船舷上挂着几捆竹枝,没事时拎起来,抖它半盆虾,爆了,佐青辣椒喝酒,船儿轻摇,月儿从柳梢升起,湖风缓缓地吹,此情境与神仙有甚区别呢?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怪,当时唯一令我犹豫的不是渔民吃苦,经风雨顶恶浪,而是渔民总在船上打赤脚,让一双脚板长成蒲扇那么大,这样的大脚肯定是穿不了火箭皮鞋。那个时候,我们那里流行穿火箭皮鞋,就是武汉皮鞋厂生产的尖头皮鞋,有牛皮的,也有猪皮的,猪皮的次之,有毛孔,刷皮鞋时要给多一些鞋油,猪皮的火箭皮鞋,属于经济型。做了渔民,穿不了皮鞋,这是多么令人苦恼的事情?
后来,我发现捕虾用不着什么竹枝,也不必要有渔船,连湖也不必下,因为各水塘里面都有虾,虾类真是无所不在,连那高山顶上的泉水里,也能见到虾。我捕虾的方法是用纱布做网,或者旧蚊帐也可以做,实际上旧蚊帐最好,因为它的透水性好。大约一平米一块,用两根竹片弯弓扎着纱布的四角,在竹片的弧顶用绳子扎住,再在纱布中央抹些面粉,有条件最好是丢一根鳝鱼肠子里面,最能引虾。如此这般,将自制的虾网扔进水里,有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