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门外有人笑道:“我们赶着给姐姐、姐夫拜年,不待人请已然自己进来了。”一个女子声音也笑着道:“今日春节新禧,姐姐姐夫想必不会怪我这个做妹子的失礼。”她的声音已近,接着一男一女带着两个女孩走进了大厅,男的清癯斯文,女的明丽爽朗,都是四十不到年纪。女的样貌与裴夫人有几分相似,不过看上去显然比裴夫人要活泼,她一手牵着一个女孩儿,左边的十六七岁,一双大大的眼睛颇为灵活,下巴上扬,略带任性之色;另一个跟公孙二娘差不多年纪,身材纤弱,肤白如雪,姿容秀美,虽然年纪尚幼,但看上去已是个美人胚子。裴庄主与裴夫人见了他们,面色十分欢喜,从椅中站了起来,向他们迎去。那四人看上去便是一家子,看他们不用通报便能自由出入慕仁山庄,显是与裴家关系甚近。
公孙二娘好奇的看着他们,那两个女孩儿衣着光鲜,均是湖缎小袄,苏绣长裙,头上珠钗欲坠,耳边银环轻晃,项中明珠流光,与如画的眉目相辉映,真是越看越觉得自惭形秽,她不由得低头看看自己,虽然是一身崭新,但布衣布裙,连绾发的也不过是根普通的红绳,跟二女相比,简直是云壤之别。她这年纪已经开始懂得爱美,虽然天性并非喜爱奢华,但对于华美炫丽的东西总难免有渴慕之心,尤其是看到别人打扮得绚烂锦绣,便不免微觉黯然。连裴庄主和裴夫人和那对中年夫妇在说些什么都没再注意,只是并着双足,两只脚尖不安份的相互踮着,捏着双手觉得全身不自在。这种感觉在她一生之中从未有过,或许是从未见过年龄相近,穿着如此高贵,长相如此娇美的小姑娘,或许是少女天生的小心眼,总之她觉得极不舒服,想要离开大厅。但她再不懂规矩,也知道自己是下人身份,如果莽撞冒失的离去,未免让人斥责为无礼。
但正当公孙二娘心思不宁之际,那年幼些的女孩儿却注意到了她,好奇的侧头看看她和邵天冲,又转过头问裴夫人:“姨母,那两位小哥哥小姐姐是什么人?我从没在府上见过。”裴夫人一怔,顺着她目光看去,方想起邵天冲和公孙二娘还在大厅之中,微微一笑道:“叶子,这两位哥哥姐姐是公孙大伯的远房亲戚。”那女孩儿道:“是洗心楼的公孙大伯么?”裴夫人微笑颔首。那女孩儿朝公孙二娘嫣然一笑,道:“姐姐你好,我们一块去玩行么?”她身边年长些的女孩儿看了二人一眼,面色微沉,语气明显不悦:“叶子,你这丫头没规没矩,还没给姨父姨母,表哥拜完年便只想着玩儿,和这些……这些陌生的孩子玩什么?”她原本多半是要说些仆佣,身份低微之类的话,但自幼家教甚严,她家素来注重礼节,不便在姨母庄上随便说些瞧不起奴仆的话语,便将这些话改成了“陌生的孩子”。公孙二娘如何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以公孙二娘火爆的脾气,便要发作,但今日新禧,又碍于公孙正的身份,她想了一想,便抑住心中之气,淡淡道:“天冲哥哥,我们自回听风榭去罢了。”邵天冲上前行了一礼,道:“庄主,庄主夫人,我们先行退下了。”裴庄主随意挥了挥手,他本性端严,寡言少语,对仆人就更懒得多话。裴夫人却随和得多,笑盈盈地道:“你们陪叶子去玩吧,她从小便少玩伴,哥哥姐姐都比她大得多,不与她为伍,今儿难得有你们这两个伴儿,她定然高兴。小孩子家无所谓生不生份,几句话便能混熟。”她这几句话一说,那年长的女孩脸色更为沉暗,却不便再多言了。那年幼的女孩儿便欢喜地上前拉着公孙二娘的手,公孙二娘不得已便被她牵着走了出去,邵天冲怕她说话做事会出岔子,只得跟了过去。
一路上恭谨肃立的小厮丫环不在少数,看见那女孩儿牵着公孙二娘的手,都颇感惊讶,但尊卑有别,均不敢相询,只是毕恭毕敬的叫一声:“表小姐!”那女孩儿只是点点头,朝他们笑一下,回答一句:“恭喜发财!新年快乐!”她拉着公孙二娘快步走了几条回廊,绕过几个庭院,来到一片诺大的梅林,江南人家多植蜡梅,但像慕仁山庄这般大的梅林,公孙二娘还从未见过,一眼望去,竟是不着边际,早春的寒意浸着冰冷的空气,这股清清冷冷的梅香就格外地让人沉醉,微风一送,沁人心脾。公孙二娘不禁闭了闭双目,深吸了口气,觉得这梅林中的气息有种清凉透心的感觉。邵天冲见了这一大片的梅林,不由得茫然间若有所思,似乎在遥远的记忆中有着与这样的梅林有关的东西。听风榭原也种了许多梅花,但却是早春的红梅,而且规模比之这片梅林相去甚远,而且蜡梅清香远送千里,比红梅更为诱人。邵天冲心中怔忡:“我原见了听风榭的红梅,并无甚感觉,但见到这片梅林,便觉得有所不同,究竟为何不同?”他苦思冥想,却始终毫无记忆。他独思索间,两个小姑娘已经相谈甚欢了。
那小姑娘一口吴侬软语,显然并非湖州人氏。她先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我姓凌,小名叫叶子,就是树叶子的叶子。”公孙二娘笑道:“我复姓公孙,人家都叫我二娘。”凌叶子道:“我今年十三岁了,姐姐你呢?”“我比你长一岁,看来你真的得叫我姐姐。”公孙二娘问道:“你爹娘和庄主是什么关系?”凌叶子笑道:“庄主夫人是我姨母啊,庄主当然是我姨父。我们来给姨父姨母拜年来着。平日里都没有人陪我玩,难得今日遇上姐姐。”凌叶子性情随和,没半分大家小姐的架子,很快两人便谈得十分投契,咭咭咯咯笑个不停,公孙二娘原先面对凌叶子的拘束和局促之感已渐淡了。邵天冲却一直沉默地呆在一边,坐在一株梅树下,仰面向天,不知思索些什么。两个小姑娘聊了好久,突然发现还有个人坐在树下发呆,不由得把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凌叶子好奇地道:“这位哥哥怎么不说话?呆呆的坐了这么久想些什么?”公孙二娘一转头,也是颇感讶异,叫了两声:“天冲哥哥,天冲哥哥!”邵天冲犹如未闻,一动不动。公孙二娘提高声音,走上前在他耳朵边大喊了一声:“天冲哥哥!”邵天冲给她吓了一跳,陡然跳了起来,一副张惶失措的样子,大失常态。公孙二娘又是奇怪又是好笑,笑着道:“师父常叫我们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可是你却发呆发成这般模样,想什么想得入了神,居然这半天一动不动?”邵天冲怔了怔,回过神来,摇摇头道:“没事,没事。”不过神色间显然有几分牵强。公孙二娘明知他心中有事,但他既不愿意说,身边又有外人在,也不便追问,便一笑拉起他的手,走向凌叶子,道:“既然没事就陪我们一块去玩耍,我在慕仁山庄呆了四年,竟然从未到处逛过,这里的庄院比我们想像的还要大呢,这么大这么好看的院子,我看黄家也没有。若不是凌家妹子带我们到处走走,我还不知道我住的地方原来这么美,比太湖畔还美。”她这几年在听风榭不敢外出,早已闷得慌了,今日一有机会到处乱转,便如脱缰野马一般,况且慕仁山庄风景如画,山水怡人,确实让人胸襟为之一爽。邵天冲随着她们到处闲逛,看着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或精致秀雅,或古朴质拙,听着两个花龄少女无忧无虑的谈天说地,渐渐地也将刚刚在梅林努力思索的事抛之脑后了。
兴致高时,三人便忘记了时日渐晚,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前几日下了一些薄薄积雪尚未全化,在假山树枝间不时簌簌而落,暮色中的江南深冬,积雪映着夕阳的余晖,格外绮丽多姿。公孙二娘与凌叶子互相扔着雪团,谈到童年之事,兴高采烈之际,忽然来了一句:“他奶奶的!”凌叶子怔了一怔,问道:“什么他奶奶的?”她自幼禀承家训,礼教甚严,所读的书也不外诗词礼仪,身边的人除了长辈便是下人,谁也不会在她面前说什么粗话。她一时间,尚未能明白什么是“他奶奶的”,公孙二娘也是一怔,随即想到她身份毕竟与自己不同,立即岔开话题,做了个鬼脸道:“就是很高兴的意思!”凌叶子年幼天真,居然信了,好奇地问道:“真的么?怎么有人这样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公孙二娘忍着笑,一本正经道:“是呀,我们湖州乡下话就是这样,还有……”她本想再胡乱说几句,忽见邵天冲正向她瞪视,颇有不悦之意,下半截话便吞落了肚,别过头去,偷偷发笑。邵天冲摇了摇头,他对公孙二娘实在是无可奈何,平日里教她读书写字,让她学得斯文安静些,她却从来不理,或者是口中诺诺,转眼又是原形毕露。平日粗鲁成性,自然不慎便会流露本性。凌叶子却完全不知他们两各怀心思,只是见二人突然间同时沉默,不由奇怪,左看看,右瞧瞧,十分好奇。正想询问之际,只听得有人远远地叫:“表小姐,表小姐,庄主和夫人说天色已晚,请您回去。”三个孩子看见一个家丁正匆匆的向他们奔过来。凌叶子微微一笑,回首道:“我们回去吧。姨父姨母定在等我们吃饭。”公孙二娘吐了吐舌头,低声道:“那是等你吃饭,可不是等我们。”凌叶子没听清她说什么,问了一遍,公孙二娘却若无其事的径向来时路走去。邵天冲对凌叶子道:“不必理她,成天胡说八道的。”凌叶子嫣然一笑,笑容如花,虽是小小年纪,已颇有楚楚动人之姿。
不久渐渐走近庄院,慕仁山庄的正院肃风院已渐近,来时邵天冲和公孙二娘自偏厅侧廊进入,离开时也未回头看,此时第一次正面见到肃风院的前院,黑木金字篇额,门口矗立着两只庞大的石兽,却不是像黄家那样的石狮,形状有点类似麒麟,却从所未见。夕阳下显得颇为威武狰狞,微暗的天色使院子里显得格外沉静肃穆。裴濯行性情内敛稳重,性喜安静,因此院子里极少噪杂之声,即便是年初一也不例外。邵天冲不由自主便放慢了脚步,连气息都收敛的匀净起来,生怕出气太大而引起他人反感。院内垂手侍立的家丁婢女也都是静悄悄地站着,看见他们均垂首行礼:“表小姐好!”凌叶子微笑颔首,隐然有大家风范。公孙二娘瞧在眼里,心中不免嘀咕:“好大架子!”她可不似邵天冲一般,走路大摇大摆不说,脚步还故意重重地,在宁静的院子中显得格外引人侧目,她却毫无顾忌地跟在凌叶子身后,就这般走进裴家用餐的西厅。
一进厅内,发觉厅内许多人围着一张巨大的圆桌而坐,目光齐齐的落在她身上,上席是裴庄主夫妇,宾客席上是凌氏夫妇,其次是一个未曾见过的少年和凌叶子的姐姐凌蓓子。厅两侧站着左右各6名婢女随侍在旁,均都盯着她看。显然这般的场合不适合她和邵天冲闯进来,尤其她的脚步声还震天响。邵天冲见情势不对,一把拉住公孙二娘,心中微有些忐忑不安,正在想如何向庄主告退之际,公孙二娘已抢先开口:“都瞪着我做什么?我脸上长花么?我知道你们打算吃饭,可是你们也不用这样瞪着我,我可也没打算在这里蹭饭吃,你们不用担心。”在她看来,不过吃顿饭罢了,幼时随地就能填饱肚子,跟着公孙正后,虽然正经地坐在桌边吃饭了,可三个人也是随意得很,吃饭时坐姿不雅也好,随便说话也好,都没人管她,谁知吃饭竟有这般阵势,吃个饭也好似探讨大事似的,一家子正经规矩地坐着,碗筷整齐,随时有人伺候,举手投足还得注意礼仪规矩,且安静得没有半丝声音。她此言一出,众人面上的神色各有变化,下人惊愕的有之,愤怒的有之,暗笑的有之。而主人面上都颇为不悦,包括裴夫人一向温柔淡雅,此时也现惊讶之色,但惊讶外还微觉好笑,却不便笑出来。凌叶子的父亲凌韫微愠道:“叶儿,大家都在等你,快快坐好。”裴庄主虽未有明显的恼怒和不快写在脸上,但眼神中已颇为不善。那少年和凌蓓子脸上的不悦便十分明显,到底是年少气盛,尚不懂掩饰。凌蓓子尖声道:“叶儿,你怎么和这般不懂规矩的孩子一起玩耍?瞧你一身湿湿的,还不快坐过来,仔细回家剥你的皮。”她的声调格外尖而锐,虽非十分大声,但听起来极不舒服,不知是故意捏着嗓子说话,还是天生这般。旁边那少年道:“表妹,你别怪叶子了,她小孩子家懂什么,都是这两个乡下野孩子不懂规矩。待我打发他们去。”说罢站起身,向二人走来。
这两句话可激怒了公孙二娘,她踏上一步,昂头道:“你待怎样?我又不是你家养的猫狗,你打发谁呢?”凌叶子急急走上前,拦在那少年跟前道:“表哥,她是我的朋友,说话直爽一些,却绝无恶意,是我带他们来此,既然是朋友,就应以礼相待,人无贵贱之分,不应该歧视他们是下人。”那少年正是裴濯行的独子裴衍之,慕仁山庄的少庄主,自来是骄傲惯了,哪里瞧得起邵天冲和公孙二娘这等出身卑微之人,脸上已明显有不屑和厌恶之色,但碍于表妹颜色,不便发作,淡淡道:“既是叶子的朋友,那么便请去小花厅吧,祥儿,给他们准备晚餐,带他们下去。”一个婢女应了一声,便走了上来,作个手势,虽然礼数周全,但脸上殊无恭谨之色。
公孙二娘如何看不出?她扭头便走,心想:“这家人好生势利,个个叫人讨厌。”邵天冲见她没再拧劲,心中暗松口气,跟着向外走去。尚未走到门口,只听凌叶子道:“表哥,姊姊,今天我真他奶奶的高兴,从来没人陪我玩得这般开心过!”这一句话登时令得席上人人失色,凌蓓子刷地站了起来,脸上涨得通红。裴衍之脸色极为难看,低声道:“谁教你说这等难听的话?”凌叶子怔了一怔,道:“没有人教我呀,我听公孙姐姐这样说,我也就这么学呀,有何不妥?”凌夫人脸现尴尬之色,凌韫怒道:“胡说什么?过来坐下!女孩子家说这等无礼粗俗之言,岂不令人耻笑!”凌叶子隐隐觉得自己说的不是好话,不由得甚是不安,低着头慢慢走上前。凌韫向公孙二娘扫了一眼,一方面甚为愤怒,另一方面却碍于她是裴家的人,不便过份指责,但一脸不悦已自显然。裴濯行见是自家的下人带坏侄女,在小姨子和连襟面前颜面扫尽,心中更怒,但他一向深沉,不易看出喜怒哀乐,只是一张脸比铁还沉,看着公孙二娘道:“那孩子,你过来。”
公孙二娘也看出情形不对,但却毫无惧意,转身昂然走上前去,说道:“是我告诉她,那只是乡下土话,她也不懂分辨,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平日也是这般说惯的。”裴濯行缓缓道:“你既知是乡下粗话,为何还要教叶儿?”公孙二娘道:“也不过一句话而已,你们这等高贵的人也许介意,在我们看来正常之极,市井间谁不说这样的话,算不得什么粗话,反正我从小到大习惯这样说了,改不了口,不过我可没教她跟我学。”裴濯行无论在湖州当地或武林之中,均是颇有名望,说出话来都是有斤有两的,岂知在这样一个无知的孩子面前,竟然奈何不得,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呵责罢她不懂,过份责罚罢对一个孩子又嫌过份。裴家虽是当地望族,但裴濯行素来极重声誉,待下人向来以和善著称,并不似一般富豪之家,当牛马畜生一般使唤责罚,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处置这半大的孩子。瞧她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跟她讲道理多半也是行不通,不由得一时语滞,但若不处罚,则对妹夫一家无法交代。
邵天冲看情形不对,也快步折回,站在公孙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