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朋友马原到长沙来给湖南卫视录节目,录完了,打电话给我,说你带我在长沙逛逛吧。我不假思索,开车接他直接飙到了岳麓山上。秋天的阳光甚好,站在山顶,可以鸟瞰这里那里闪闪亮亮的长沙全城。马原八年前来过长沙,现在,他说,长沙变得蛮漂亮哦。又说,来的那天,他和接待他的卫视的一位湘妹子聊天,说到他喜欢香港,因为有山还有水。那湘妹子说,我们长沙也是呵。他一拍脑壳,可不是吗?以他喜欢一个城市的标准,那他就应当喜欢长沙。
长沙就因为有一条湘江,有一座岳麓山,使一座古城显得钟灵毓秀,显得独特而有韵致。
而我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岳麓山。
山上的名胜甚多。我小的时候,每年学校春游秋游,十之六七要选择登岳麓。我记得那时候我特别喜欢爬五轮塔。塔不是很高,但很难爬。因为没有梯子,只是内墙上这里那里有突出物,攀援时有几分惊险。上不易,下更难。我们几个调皮点的男学生猴子样爬来爬去时,下头仰起脑壳张开嘴巴的女同学往往发出凄厉的尖叫。那时候山顶上,靠现在的雷达站附近的地方,绿树丛中,有栋败弃的瓦屋,走进去里头有尿臊味,粉墙斑斑驳驳,上头净是些炭末的涂鸦,画的是仙女和玉皇,还有些骂人的粗话。有一回我和两个男同学拱了进去,拾起一截炭末,各各在上头写了谁谁谁到此一游。拍拍手,豪迈地说,多少年之后,我们还会看到自己的名字。“*”中,五轮塔遭毁,那栋弃屋也不见了。江山依旧,然而有些东西已不复得存,包括莫名其妙的豪迈。
我念大学时住在麓山下,几乎每天晚饭后都同一位要好的同学沿山脚的小路漫步。去得多的地方是抗日战争时国民党七十三军阵亡将士的公墓。那里少有游人,极是冥静。松风吹来,落叶瑟瑟,让人感觉到苍凉诡谲。坐在冰凉的石级上,聊起天来,多是少年夸口,漫无际涯。其实在这样的地方,三尺之上有神明,横竖要有点虔敬才是。
有时也到山上头去,沿着古麓山寺的红墙走,上到云麓宫,月亮升起来,像有一层银粉洒遍山林,四处莹莹地闪烁,若是夏日,有萤火虫从眼前飞过,如同图画老师拿黄粉笔在黑板上画出美丽的弧线。天很低,人很高,但世界很静。只是随便散步,胡乱地走走,却拾回了一种澄明的心情。
今年的中秋,我和一对朋友夫妻上山赏月。从四医院旁边的山门上去,车多得不得了。从没见过有如此之多的人开着车上山,有警察指挥,疏通粥样蠕动的车流。山顶上,凡有空地,皆站满仰头望月的人。月在中天,人声啸闹,而山脚下,河对岸,长沙城灯火如炬,一派繁华。
过了几天,我再上山,人却极少。岳麓山是长沙的风水宝地,应当天天游人如织才是。但我总觉得它人气远远不够,不知是何道理。这样的名山,若是在外省外地,不知要被炒出怎样沸反盈天的热闹。
马原也觉出了这一点,说,这么好的地方,怎么游人不多呵?
我怎么回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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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底的秘密
是很小时候的事,甚至那一年,我约略七八岁。楼上对面蒲姓,有一个崽是我儿时的玩伴,他家里从江西来了一个表妹,花裙,长辫,天真可爱。尤其长辫上两只白色的蝴蝶结,上楼下楼一跳一跳,俨然是两只白蝴蝶追着她嬉闹,如燕子紧追春天的云。我玩伴的外公生了病,她是远远地来看外公的。但她小,五六岁模样,不把病痛同生死连起来看,于是听到她唱歌,又听到她笑。有天我玩伴告诉我,说他表妹的蝴蝶结,白白的很好看,不是随便什么东西,是拿降落伞的料子做的。我心里就憬然一动:降落伞我晓得,蒲公英一样在天上飞,拿它的料子来做蝴蝶结,难怪她跑来跑去也像在天上飞。我那一刻似乎很聪明,但也很怅惘,因我没同他表妹说过一句话。我见着她,心里头就有莫名的怕。
我只听到楼梯响,就跑出去,仿佛要办一件什么事,为的只是要来看到她,看到追她的蝴蝶结,花花的裙子被风带起来,像楼下小园圃里的鸡冠花同凤仙绽开又摇曳。她只跟自己疯,肯定没注意到这个世界上有一双黑眼珠,闪动的光芒明亮又异样。
她住了一个暑假就被她妈妈接走了。从那以后,我时不时地就唯愿她的外公又生病,只有如此她才会来,从我不晓在哪里的江西,从造飞机同降落伞的地方来。花裙,长辫,一对追着她跑的蝴蝶结。楼上楼下于是有笑声同歌声,还有噔噔噔噔的鞋跟响。
且不觉得这样的念头迹近可耻,天真里有恶毒,纯洁里有阴谋。只有时仿佛有意无意问那玩伴:你表妹……“我表妹何事?”就没有话说了。说什么好?许多年过去了,我亦不知说什么好。
大学毕业分到工厂子弟中学来教书,在南郊,离城二十里。一来一往,汽车上总看见一个美人,乌黑短发,面容清寂,俨然林道静,如果她穿上士林蓝的旗袍的话。她在半途下,只看她踽踽地走,路旁树影光斑拂了她一身,闪闪烁烁,却是安静。看她不见了,以为天地虽辽阔,却一切皆空。第二天上公交车,立即目如追灯,只寻着一个人影去。看见了,世界美好,霞光万丈;看不见,地暗天昏,人生迷失。后知她是豹子岭一家工厂子弟学校的语文老师。有回我们中学上公开课,因我的课讲得好,教研组公推我来上,来了一堆外校老师坐在教室后头观摩,举目一望,就见后排正有她,眼光明澈,端然而坐。霎时我便脸红发烧,口中讷讷。众人必定以为我是性情羞怯,似大姑娘出不了众。那一堂课我本备得极周详,腹稿亦烂熟,然讲得是语无伦次,彻底砸锅。校长后来一脸肃然来问我,我不知如何答。说什么好?许多年过去了,我亦不知说什么好。
这两样事情皆埋在我心底,无人知晓。那是从孩提到青年时代,人生成长中弹指一挥的小事,然亦是使我心弦怦然一动的事。有余音在,至今绕耳,遂成个人秘密。让我想起来亦有脸热心跳,脸热过了,心跳过了,又觉得愉快非常。
心底的秘密,多半是叫人愉快的。怕就怕连秘密皆没有,枉为了一世人生。
长沙的酱园
长沙现在很少看到酱园了。满街之上,四处多的倒是洗脚城。这让外地人很奇怪,咦,长沙人怎么这么爱卫生呀?那副好奇样子若让长沙人觑到,会奇怪着你的奇怪,外地人怎么这么蠢呀?
洗脚城多我不反对,但是看不到酱园我却有点怅然。过去长沙,街巷里是有很多酱园的。我念小学时住藩后街,院子一墙之隔就是一个酱园。从前的酱园,有很多是前店后坊。我们院子里的小鬼喜欢爬墙,援院子门前一棵苦楝树,爬到屋顶上,可见酱园后院的坪里摆放着十数口褐色的大缸。缸顶上铺着篾织斗笠形的盖。有工人在一只大脚盆里,原地踏步般不断地踩着,裤脚捋起很高,一股酱气冲上来,屋顶上都是人生的五味。细看来,那人原来是在做酱辣椒,踩紧一脚盆,再放到缸里腌起来。大人说,酱园里的酱菜,只吃得,看他做不得,若是看了,会吃不下去的。据说豆瓣酱呵辣椒萝卜呵腊八豆呵,等等等等,都是这样的做法,拿脚踩紧在酱缸里。所以吃酱菜的时候,你不能有太丰富的联想,不能脑壳里浮出一双香港脚来。但是我们细伢崽是不怕的,香港脚又如何?若是吃得照样吃!那时节,我们常常在酱园里的人下了班之后,翻墙下去,偷里头的酱菜吃。紫油姜呵,酱黄瓜呵,兰花干子呵,什锦菜呵,酸藠头呵,孙猴子吃王母娘娘的蟠桃似的,吃出来一脸窃窃的幸福。
现在的腐乳,几乎都是瓶装的,而那时酱园里都是自己做的,散装,一陶盆,摆在柜台上,三分钱一片,上头蘸满了细碎的红曲同辣椒粉,特别好吃。我外婆就喜欢买这种长沙人称为“猫乳”的东西,早上,下油炒饭,稀饭,胃口大开。那时我们在浏城桥上吃麻油猪血,里头要放切得米细米细的酱萝卜丁和大头萝卜丁,馄饨呢,则要放排冬酸菜,同样也是切得米细米细的。这样的小吃,如果没有这样的作料,吃起来就不对头。而这样的作料,必是来自长沙的酱园。如今猪血是有,馄饨也是有,但作料却不地道,大约是因为如今酱园不知何处去了吧。
后来我父母搬到南门口,正在德茂隆的后头。德茂隆的“德”字牌香干子是最有名的。不过,那时候,长沙的酱园里,香干子普遍都做得好。用料讲究,且有职业道德。从前德茂隆的老板好像姓谢,我在一份老长沙的资料上看到,他每天都搞“质量监控”,香干子的厚薄,颜色,大小,都严格把关,稍不合格,就拿起来丢到灶洞里烧掉。他用的做香干子的豆子,都是最好的豆子。我家里来了客,外婆总要炒一碟德茂隆的香干子,放辣椒,大蒜,或者还有肉,那可是客气得不得了的。现在,德茂隆没有了,很多老长沙都怀念它。“德”字牌香干子据说还有,但是可以料得到,同谢老板时代的比起来,肯定要逊色得不知哪里去了。
我们小的时候,放学回家,大人总是吼着我们的小名:狗伢子,红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