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推测,我们最可能的目的地是蒙大拿州。我望着喷气机的窗外,看着那些起伏的丘陵,几乎确定我们是在中西部。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可资辨别的特征了—只有一座隐秘的简易机场,由一堆没有标示的掩体、十来个地下机棚,还有长达几英里的通电篱笆构成。
我们飞了一整夜,等到天刚亮降落时,我的心情很差。一路上时间很多,我可以把事情翻来覆去想很多遍,愈想就愈怀疑。如果那张仙妮亚·唐恩的光盘是假的,或者有人栽赃给“蓝骑士”呢?也许他是在进行一场我不知道的骗局行动—或是另一个情报单位利用他,把一堆假信息交给敌人。另外还有一个可能,也许调查人员会宣称光盘是我的,“蓝骑士”发现我才是叛徒。所以我才会不经请示,就把他当场射杀。
就连那些特勤人员催我下飞机、坐进一辆暗色窗户的越野休旅车时,我都还深陷在怀疑的迷宫中。门自动锁上了,我看到车内没有开门的把手。我进入情报世界至今五年了,而现在,在莫斯科过了忙乱的三天后,我可能会失去一切。
车子开了两小时,我们都还在通电篱笆的范围内,最后终于停在一栋孤立的牧场住宅前,周围环绕着干枯的草坪。
我的活动范围只有两个小房间,而且除了审讯者之外,无法跟其他任何人接触,我知道在牧场住宅的另一头,会有十来个鉴识人员仔细研究我和“蓝骑士”的生平,设法想从中间的种种足迹找出真相。我也知道他们会怎么审讯我—但任凭以往受过再多的训练,也不足以应付眼前被敌意审讯的现实。
四组人轮番审讯我,而且以下这个不是主观的评论,纯粹是记录事实:女人是最糟糕的—或是最优秀的,端看你的观点。其中身材最有曲线的那位,显然认为她衬衫不扣、身体前倾,不知怎的就更能问出实话。我称她为“魔术胸罩”。几年后,美国也把同样的讯问方式,用在关塔那摩湾基地的人犯身上。
我了解那个理论—那让你想起你所渴望的世界,那个欢愉的世界,离这个持续焦虑的地方遥不可及。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合作。而且容我这么说,这招很有效。被他们日夜反复逼问种种细节,想从中找出任何不一致,我真的累了—疲倦到骨子里。这样折磨两星期,你就会渴望另一个世界—任何世界都好。
有天晚上很晚,被连续讯问了十二个小时、毫无停歇后,我问“魔术胸罩”:“你以为我策划了这一切—然后在红场边缘射杀他?红场?我干吗这么做?”
“笨嘛,我猜想。”她平静地说。
“他们从哪里把你招募来的?猫头鹰餐厅吗?”我大吼,第一次抬高嗓门,而这是个错误。现在分析师和心理学家团队正透过隐藏摄影机观察我,他们会晓得我被击中要害了。
我只希望她当场也吼回来,但她是专业人员,声音还是很冷静,只是身子更往前倾斜,衬衫上少少的几颗扣子绷紧了:“要是你好奇的话,这对胸部是真货,而且完全不是靠胸罩的效果。当时旋转木马播放的是什么歌?”
我真想掉头离开,但还是按捺住怒气。“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
“再说一次吧。”
“《仿佛青春气息》(SmellsLikeTeenSpirit)。”我是说真的,那是现代的俄罗斯,很多事情都让人想不到。
“你以前听过这首歌吗?”她说。
“当然听过,那是涅槃乐队(Nirvana)呀。”
“在红场上,我的意思是,你去事先侦察地点时—”
“我没有事先侦察过地点,因为我根本没有事先计划。”我低声告诉她,左边太阳穴开始抽痛。
他们终于让我去睡觉时,我觉得她赢了。当你身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屋子里,渴望着自由,几乎要沉沉睡去时,无论你有多么无辜,会这么想都很惨。
次日清早—我猜想是星期三,但其实那是星期六,可见我茫然到什么地步—我卧室的房门没锁,管理员在门背后挂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他第一次开口讲话,要让我去淋浴,而不是平常在角落的脸盆擦澡。这种技巧我也知道—让我以为他们开始相信我了,鼓励我也该相信他们—但到了这个阶段,我差不多已经完全不在乎任何心理战术了。
管理员打开通往浴室的门就离开了。那是个白色的房间,毫无装饰,天花板和墙上钉着一些有环螺丝钉,暗示着这个房间有更险恶的用途,但我不在乎。我刮了胡子,脱掉衣服,让水冲下来。洗完擦干身体时,我看到一面全身镜子里赤裸的自己,停了下来—好陌生,我已经好久没有认真看过自己了。
来到这个农场大约三个星期,我瘦了约二十磅,而且就我记忆中,从没看过自己的脸这么憔悴。我的外形因此老了好多,我看着镜中的影像,一度觉得那是一扇通往未来的窗。我不丑:我个子很高,而且因为过去这个在欧洲度过的夏天,我的头发夹杂了一些金色。
由于这段时间的审讯,减掉了腰部和臀部的赘肉,我的体态很好—不像电影明星练出了腹部的六块肌,而是每天练习以色列近身格斗术四十分钟所带来的健美。根据内行人说,在纽约第一百四十街以北的毒贩间,这种自卫术是评价最高的徒手搏斗形式。我总觉得,如果专家们觉得好,那我也会觉得好。在未来,几年后的某一天,正当我孤单无援又绝望时,这种自卫术也将救我一命。
正当我站在镜前打量,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真那么喜欢镜中这个家伙时,我忽然想到,可能还有其他人也在看。“魔术胸罩”和她的朋友大概正在镜子的另一头,也在进行他们的评估。如果要拍经典色情片《深喉咙》(DeepThroat)续集,我可能不会是任何人心目中的男主角人选,但我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不,激怒我的不是这个,而是那种侵入我生活每一个部分,不断寻找根本不存在的证据,以及消磨人心地坚信:你做一件事一定别有所图,不会只因为你相信那是对的。
以色列近身格斗术教练会告诉你,大部分人打架时犯的错误,就是以拳头用力打别人的头。还没伤害到别人,你自己的指节就会先受伤。因此,真正的专家握紧拳头时,会利用拳头的侧边敲击,就像用锤子敲打铁砧那般。
根据教练说的,一个相当健康的人挥出这么一拳,敲击点所承受的力道是四牛顿。你可以想象这对某个人的脸会带来什么效果。或是对一面镜子。那个镜子破裂四散,碎片落在地上。最令人惊讶的是后头的墙壁—光秃秃的。没有双向玻璃,什么都没有。我瞪着那片空墙,想着被击垮的或许是我自己。
淋浴又刮好胡子后,我回到卧室,穿上干净的衣服,然后坐在床上等待。没有人来。我过去敲门,发现门没锁。啊,又在耍花招了,我心想—他们现在对我可真是太信任了。否则,就像某一集《阴阳魔界》(TheTwilightZone)里的剧情,我会发现这个房子是空的,而且好几年没人住了。
我走向起居室。之前我没去过,但反正就在那里发现了审讯团队,大概有四十个人,朝着我微笑。在那可怕的一瞬间,我以为他们要拍起手来。那个团队的头儿是一名男子,他的脸像是由各种零件拼凑成的。他说了一些话,但我实在听不太懂。然后“魔术胸罩”伸出一只手,说一切都只是工作,希望我不要记恨。
我正想建议她一起去楼上,让我领教一下她的暴力功夫,其中一些动作当然是充满性暗示的。但此时那个头儿说的话让我停下—因为我判定,一个刚收到美国总统亲笔信的人,实在不该有这么不得体的想法。在醒目的蓝金两色总统徽记下,这封信说,经过了彻底而周密的调查后,已经确定我没有任何不法行为。总统谢谢我,说我表现出“远远超过职责”的大勇。
“在遥远的敌方领土,孤单无援且安全堪虞,又面对着必须立即行动的状况,你毫不犹豫,也未曾顾念自身的安危。”他写道。
他说,尽管无法让一般大众得知我的行动,但他个人和国家都深深感谢我的贡献。信中还用到了“英雄”这个字眼。
我走向门,感觉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但我几乎没留意。我走出去,站在草坪上,看着这片荒凉的地景。“确定没有任何不法行为。”那封信上说,我想着这句话,还有他信上的其他话,一时间百感交集。要是比尔和格蕾丝知道了,不晓得会怎么想:我长年拒他们于千里之外,如今他们会以我为荣吗?
我听到汽车行驶声嘎吱辗过漫长的碎石车道,在屋前停下,但我没理会。还有那个死在底特律的女人呢,那个和我有同样鲜蓝眼珠的女人?她爱我,这点我确定,但感觉好奇怪,因为我几乎对她一无所知。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我母亲,她会有什么感想呢?
我一直站在那儿,驼着背抵挡狂风和心中汹涌的情绪碎片,直到我听到门打开。我回头—那个头儿和“魔术胸罩”来到门廊。跟他们一起的是一个老人,才刚搭车来到,这个人我已经认识很久了。他的名字不重要—反正照理说,没有人听说过他。他是“空降师”的局长。
他缓缓走下阶梯,来到我旁边。“那封信你看过了?”他问。我点点头。他一手放在我手臂上,稍微握紧了—这是他说谢谢的方式。我想他也知道,他现在说什么话,跟那个蓝金色的徽记相比之下,都会黯然失色。
他循着我的目光,看着眼前那片荒凉的地景,然后提起我杀掉的那个人。“如果不谈他最后的背叛,他其实是个优秀的探员—最顶尖的。”
我瞪着他。“这个说法真有意思,”我回答,“如果拿掉那颗原子弹,八月六日对广岛来说大概是很不错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