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那个女人?”我问。
“你指谁。”
“还有谁?”
我倒想听他说真话,之前手机上是谁。至少有某个女人令他产生极大兴趣,才会特意去翻对方的朋友圈。我之所以问他是否有“新欢”,是因为照片虽然没看清,但凭印象与直觉不是那个女人。何况是那种秀曲线凹造型的身体姿态,那个女人不具备这样的身体条件。
“哦,你说安娜。”世德皱眉。“不是说过了吗,只是普通朋友,没有你说的那种喜不喜欢。”
他不再假惺惺称呼吕姐了,直呼其名,我听到这个名字感到一阵刺耳。
按捺住反感,我叹气,认真说,“希望你说真话,如果你——”
真的喜欢那个女人,那么我希望你得偿所愿。这是后面的话,但我没有来得及说出来。
因为世德不等我说完,突然就叫嚣起来,“你说的什么真不真话、事不事实,对于我没有意义,也不存在!我看什么做什么都和你无关,你说什么做什么也和我无关!”
我看着世德和他的暴躁与愤怒,看着他瞬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不是我认识与熟悉的世德,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幅样子,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都扭曲着,整张脸都扭曲着,弓着背,握着拳,像一只呲牙咆哮的巨兽。这是他的b面吗,温柔和煦浪漫甜蜜的A面背后的另一面?哦不,我险些忘了他现在最日常的那一面,安静呆滞毫无生机活力的一面。那么,这个咆哮的暴怒者,是他的c面,第三面?他还有几个面?
果然,人是立方体啊。
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陌生人——或者也不陌生——这个人在平安夜那天也曾现身过——当他在电话里对我叫嚣埋怨那个女人“摔伤”她脆弱的尾椎骨是我造成的隔空伤害时。
我不喜欢这个人,不喜欢这一切。
咆哮更适合女人,一贯温驯之后的河东狮吼,绝地大反攻。男人,作为大多时候体格与力量都较女性更为强大的物种,不适宜用这种类似武力威慑或提高声波分贝的方式,总不免有倚强凌弱之嫌。或许如我自我认知的那般,愤怒不过是一种想要操控形势的手段,其实质是无能无力与无奈。
我其实想问:那么,你现在也不是作为者咯?反正你早已声明你不是你的身体,那么这个躯壳随便谁拿去使用都可以,于是一股莫名的力突然附体,使你失控变成这个鬼样子?
但我什么也不想说,一点点拉开我们之间的物理距离,侧转了身体,下意识地想要离开。
不过瞬间,世德却又转变了态度,似乎是发现我的反应想要挽留,开始言之凿凿说,“从和你出门一刻起到现在,我没和任何一个女人说过话……”
他又变回A面,然而我已什么都不想听。
戴上耳机,转身,沿着海岸线,我径自走了。
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流年》里有一段话:你上了马车,你面前的这一天是完整的,短暂的,因为你想按时赶回来会一个女友。你希望明天也是个晴天。殊不知死亡正在你的另一个平面上,在冥冥的黑暗中缓缓行进,恰好选择了这一天,就在几分钟后你的马车到达香榭丽舍大街的那一刻粉墨登场……
此刻我的感受,就是昨天世德说的那种感同身受吧,我完全能够理解普鲁斯特。世德昨天除了及时回复消息,还和我说那么多话,分享他的行踪和感受,又主动约我来海边,正当我以为今天将是美好的一天、未来也都将美好时,谁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直都潜伏着犹如黑死病般的暗影。那个女人也好,新的女人也好,都并不重要,决定权在世德,他才是那个游移的因子。
头也不回地走,一直走,一直走,一直一直走。头发被海风吹拂散乱一脸,遮挡前路,险险与路人相撞。我像一个木偶,机械行走,毫无方向和目的地,耳中轰鸣着音乐,对一切景色视若无睹。海边,他要和我来海边做什么呢,还不是照样枯坐冥想——何况而今他连冥想都没有,全用来看手机上的不知什么,我们连海都没见到。
世德没有追来,显然也没有找我。
一小时后我收到他发来的一条消息,他说:“我防备的只有自己,除了和个人性周旋,我不关心别的,如果你带着旧有的那一套欲望和患得患失跟我相处,这对彼此都会是负担。”
收起手机,没有回复,也没什么好回复。
我不断自问,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结果。经前综合症吗,还是某种程度上——潜意识里想要剧终?为什么一再无法压抑自己,总是要说出心中所想所疑。理智自然会说问那些话不明智,但本能……想要一个答案,或,结果。
难道一个人心中有疑惑不该发问吗,难道直言不讳地发问不是解决疑问的最快、最佳途径吗,还是有些疑问不在此列?难道两性之间有话不能明言,就非得猜来猜去?我不喜欢这种低效率的沟通交往方式。过去感到与世德契合的因素之一,何尝不也是因为我们之间从来都可以把疑问放在台面上。怎么,现在就不可以了吗?
不可以是不是因为,光明不再照耀所有事物之上,有些东西执意躲在暗影里,惧怕光亮?
刚才他没有等我把话说完就叫嚣起来,而我想说的是:希望你说真话,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个女人,那么我希望你得偿所愿。
这是真心话。是的,我会退出。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怎么可能死乞白咧地赖在别人世界里呢,如果他喜欢别人?要把自尊踩得多低才能做到?这样的话,不如死掉。
我们如今的关系如此不对等,似乎是我单方面执意要靠近,而他一味闪躲。若我所作所为皆符合他意愿,那么他不拒绝接受,稍有不符,他便觉负担。话很好听,对彼此都会是负担,其实他只在意自己。
不知是怎样回到家的,到家已是晚上。是,我不是我的身体,如果是,那么我会知道是如何回来的。身体自有其智慧,可以自主运行,但更也许,是有个我之外的“自我”、“大我”、Atman,在主导一切,无需我的知觉,自会照管一切。
那么也许,我之所以会质问世德,也是大我的旨意?是不是上天已经看不下去了,所以推我一把早结束早解脱?
我什么也不知道。但能够感知到身体一直在发抖,似乎海风吹久了。洗了一个热水澡,吃了褪黑素,蜷缩在床上,等待睡眠启动,黑夜过去。
那么,就是这样了?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