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佩吉夫人向马尔堡公爵介绍完今晚的客人的同时,那个精瘦的老管家便又一次走进了客厅,示意他的女主人晚餐已经备好,时机掌握得无懈可击。佩吉夫人的客人们纷纷站起身,在女主人的带领下前往餐厅,走在最前面的佩吉夫人与马尔堡公爵并肩,而她的丈夫陪伴着卡特琳小姐,跟随在身后,仍然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的伊莎贝拉则走在艾略特勋爵的身旁,谁也不知道她的内心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争辩。
你恋爱了?漂浮在伊莎贝拉身边,跟着她一起往前走的康斯薇露一再用不可思议地语气询问道。你爱上了马尔堡公爵?
好吧,这也许是有点夸张。伊莎贝拉不得不如实向康斯薇露承认。但我的确……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在任何其他的男孩——或者说,男人——身上感受过这种感觉。我想我是恋爱了,好吧,我的确是恋爱了。
你从来没有?可所有那些你向我讲述的电视剧与电影——你身边的朋友——你所描绘的未来的美国主流价值观——都不是这么说的。康斯薇露盯着伊莎贝拉,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震惊的情绪,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竟然径直地穿过了摆放在走廊一侧的大花瓶——以往康斯薇露总会不自觉地绕开这些障碍物,这是一个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习惯。
呃……伊莎贝拉的眼神有些躲闪,有些心虚,毕竟这在2018年的美国是一件足以被同学在高中嘲笑四年①,然后在十周年校友聚会上再接着被讥讽一番的事情。我能说什么,我是个被两个极其典型——比刻板印象还要更加典型——的华人父母抚养长大的。他们秉持着一套非常老派的传统中国思想,强烈反对我在成年以前谈恋爱,也不相信婚前性行为,再加上我人生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医院度过的,所以我……
所以你就爱上了他?康斯薇露说,又从一座大理石雕像中穿了过去,而她恍然未觉。
不——所以我没有任何恋爱经验,也许我只是心动了,但我分不清。伊莎贝拉分辩道。我也说不准。那只是某种感觉,你明白吗,康斯薇露?就在他握起我的手的时候,一种强烈的预感击中了我,有个声音告诉我那就是他,那就是我的灵魂伴侣。
有没有可能,那道声音听上去有点像——我不知道——威廉·范德比尔特的声音?康斯薇露讥讽地问道。
听着,康斯薇露,我知道这正中你的父母的下怀,但这样不是更好吗?如果我爱上了他,我们就不必寻找机会逃走了。伊莎贝拉说。
如果你不介意他唯一想要娶的就只有范德比尔特家的财富。康斯薇露说。据我听到的而言,马尔堡公爵寻找的不是一个适合的妻子,而是一个适合的钱包。而且他……
而且他什么?伊莎贝拉一边在写着自己的名字卡片的座位上坐下,一边在心里追问道。早在这场晚宴以前,她就被告知自己将会被安排落座在马尔堡公爵的身旁——某种意义上来说赤|裸裸地体现了范德比尔特家的野心——但是当伊莎贝拉确实地看见马尔堡公爵端正地坐在她身边时,她还是忍不住屏住了一丝呼吸,来平复自己似乎随时都要冲破紧身束胸的束缚的心跳。
而且他似乎有个已经订婚了的情人,路易莎。康斯薇露平静的声音在伊莎贝拉脑海里响起。
说完这句仿佛在伊莎贝拉内心丢下了一颗炸|弹般的话,康斯薇露就沉默了,甚至飘到了一个伊莎贝拉看不见的角落,隐藏了起来。
按照康斯薇露教给伊莎贝拉的规矩,在英国贵族家庭的晚宴上,上第一道菜时女主人会跟位于她右手边的——也是该晚宴上身份最尊贵的客人先交谈,而其他的客人也应照做。因此,在第一道盛在浅口盘子里,被康斯薇露特别告知叫做奶油牡蛎汤的菜肴,被端上桌以后,伊莎贝拉便转向了她右手边的艾略特勋爵——要是他出生在一百年后的美国,在伊莎贝拉看来,以他那宽阔结实的身材,估计会是一个不错的四分卫——低声开口了。
“艾略特勋爵,您愿意跟我讲讲马尔堡公爵与路易莎小姐之间的事情吗?”出于谨慎的目的,伊莎贝拉在路易莎的名字前加上了“lady”这一称谓,从艾略特勋爵有些惊讶的表情上看,伊莎贝拉赌错了,对方显然明白了她根本对此事一无所知。
“应该是路易莎小姐(MissLouisa),”艾略特勋爵说,放下了他刚拿起的勺子,“我情愿不讨论这个话题,康斯薇露小姐。”
“您心知肚明为什么马尔堡公爵会出现在这里,您也心知肚明为什么佩吉夫人会将我安排在公爵阁下的身边,如果我要带着我的家族财富嫁给他,难道我不该对他有更多的了解吗?”伊莎贝拉继续问道。她内心十分清楚,如果康斯薇露的话是真的——无论那将有多么可惜,无论俊美得就如同简·奥斯汀笔下的达西先生走出纸张的马尔堡公爵在她内心激起感情是否为爱情——她都不会嫁给他。
“我情愿不讨论这个话题,康斯薇露小姐。”艾略特勋爵不动声色地回答。
“就算您不告诉我,也会有其他的勋爵向我透露公爵阁下与路易莎小姐之间的关系。然而,如果您不告诉我,这场对话将会永无休止的进行下去,我们为何不节约彼此的时间呢?”伊莎贝拉问,感到英式口音曾经在她内心象征着性感的形象马上就要被“象征着混蛋”替代了。
“恕我直言,康斯薇露小姐,您来自美国,或许不甚明白大不列颠的处事方式。但我可以向您保证,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勋爵与否——与您讨论任何与公爵阁下有关的事宜。您应该节约的,是您宝贵的时间。”艾略特勋爵拿起餐巾擦了擦嘴,掩盖了他嘴角扬起的冷漠的笑意,向伊莎贝拉投去了隐秘的警告性一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要享用我的食物了。我将会感激您的沉默。”
伊莎贝拉向后瞥了一眼,她与艾略特勋爵的身后空无一人,端着酒瓶的男仆此刻正站在餐厅尾端的备餐台旁,距离她坐的位置有些距离,不太可能看清她将要做的事情。于是伊莎贝拉掀起膝盖上餐巾的一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抓住了艾略特·康普顿还没来得及抬起的手,死死将它按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那一刻,康斯薇露的惊呼在伊莎贝拉的心里响起。艾略特勋爵身子晃了晃,然而如此大胆而惊骇的行为却依旧没能让他毫无波澜的表情有任何改变,几乎让伊莎贝拉怀疑这群英国贵族的面部肌肉是不是因为常年缺乏笑容,早已神经退化了。“康斯薇露小姐,您在做什么?”艾略特勋爵的声线仍然平静,“您是不是抓错手了?容我提醒您,马尔堡公爵坐在您的左手边。”
伊莎贝拉,你在做什么?康斯薇露也几乎在同时喊道,她从备餐台旁摆放的花瓶后转出来,飘到了伊莎贝拉身边。尽管她的神色同样平静——比起艾略特勋爵的无动于衷,伊莎贝拉认为康斯薇露的冷漠要情有可原得多——但伊莎贝拉还是仿佛在她眼里看出了一丝焦急与关切。
相信我,康斯薇露。伊莎贝拉回答她。
“如果您不告诉我有关路易莎小姐的事宜——用你们那文绉绉的说法。那我就会让佩吉夫人知道您对她请来的客人做出了怎样无耻下流的猥亵行为。您将会立刻被赶出这间屋子,同时也无缘于任何伦敦上流社会的名流宴会,这是您乐于看到的结果吗?”伊莎贝拉压低了嗓音说道。
“你认为他们会相信谁?北安普顿侯爵的儿子,还是一个毫无社会地位,出身平民的美国头衔猎人?”艾略特勋爵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你这是在自毁前途,康斯薇露小姐。”
“我认为比起一个受过良好的礼仪教育,出身富裕,柔弱羞怯的年轻女子竟然会主动抓起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这样一个故事,恐怕大多数人都会相信一个听上去更为合理的——比如说颇有权势的英国勋爵利用他高贵的社会地位猥亵一个无力反抗的可怜女孩——故事。为什么我们不试试看究竟哪个故事会胜出呢?”伊莎贝拉微笑地看向艾略特勋爵。
“那所有人就会看见你将我的手按在你的大腿上。”艾略特勋爵低声嘶哑着嗓子说道,他的语气第一次从一成不变的静止沉闷中挣脱开来,变得恶狠狠地。
“又或者,是我正在阻止你试图往上侵略的手。”伊莎贝拉保持着甜美的笑容,向他眨了眨眼,“我们该试试吗,艾略特勋爵?”
后者苍白的脸上染上了些微粉色的潮红,他的表情虽然没变,但他的眼神——伊莎贝拉猜测要是有谁此刻放支雪茄在他的面前,恐怕也能被他的目光点燃。僵持了几秒以后,艾略特勋爵终于退让了。“放开我的手,”他说,“我就告诉你关于路易莎小姐的事情。”
你也许是一个见惯风雨,不动如山的贵族,但我可是看完了《纸牌屋》的现代姑娘。伊莎贝拉得意地在心里说。
我以为《纸牌屋》的故事是关于美国总统的?康斯薇露疑惑地问道。
噢,是的,没错。伊莎贝拉赶紧说,她可不想让康斯薇露对这部电视剧失去兴趣。但那里面也有许多值得借鉴的手段呢。
“你想知道的路易莎小姐,全名是路易莎·玛丽·菲茨赫伯小姐②,第十二代斯塔福德男爵的女儿。她是1890那一年伦敦社交季上最美的Débutante,据说收到的求婚不计其数,甚至包括来自国外的贵族,但斯塔福德男爵全部回绝了,很显然,他希望能为女儿找一个富有的丈夫,好维持斯温纳德厅的开销。”艾略特勋爵的声音压得几乎近于耳语,小声地在伊莎贝拉耳边讲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