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4)
黄河石主要产于黄河上游的黄河河道里,尤以兰州地槽一段所产为多,故古人冠之以“兰州石”之名。黄河石大者如鼓,重量可达数十公斤;小者如拳,质地坚硬,色彩多为间色或复色,色调沉稳古雅,饱含历经沧桑的悲凉雄浑之气。黄河石的石纹可以形成丰富的天然画面,诸如山水、花鸟、人物、动物,还有文字符号等等,无奇不有。
这里要说的一块奇石,上面有一张人脸的形状,酷似某个大人物。说来也巧,刚好在石头发现的那一年,这位大人物死了。刚好在大人物死了不久,这块石头就跳了出来。这块黄河石现身人间,是作为他伟大命运的一种暗合么?莫非,这就是那种所谓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的的确确,小刚在河滩上把他弯曲的身体猛然间弹开时就是这么想的。本来,他把整个早晨都消耗在这荒弃的河滩上了,却一无所获。用兰州话说,那是满河滩的石头找不着一个压菜的,更何况是黄河奇石!
小刚虽然名字里有个小字,年纪却已经老大不小了,眼瞅着快四十岁了,在机关里当个小科长,职位上不去了,钱也就是不多不少的那么两个。这种半咸不淡的生活,也就是弄上两块好石头来耍弄一下,要不然,一颗心怎么满足?若是你去过小刚家里,你会看到柜子上、写字台上、客厅一角、水池下面满满当当地全都堆着他从河滩上搬回来的石头。定睛细看,外加小刚循循善诱的讲解,你才会发现那些石头有的像鹰,有的像狗,有的像马,有的像长空,有的像落日,于是,小刚脸上就立刻有了光彩。
到发掘出伟人石这么一块宝贝,小刚几乎都有些癫狂了,脸上的光彩近乎于透亮。他逢人便小心翼翼地提起他这块宝贝,然后又以近乎绝望的神情央求那人帮他保守这个秘密。结果,他把秘密讲了个遍,谁都知道他手里有个稀罕东西。
单位领导也是个石头好家,听说了便要小刚拿来赏鉴一下。没法子,小刚献宝一般把石头捧进了领导家里。领导看得性起,叫来电视台记者摄像,制作成新闻重头播出。自此,这石头便忙了起来,今天被展览,明天被估价,小刚的生活被一块石头给牵着走了。
石头成了宝贝,小刚成天摩挲着那物,爱个不够,手指肚上都有些滑腻了。老婆见自己还不如一块石头讨男人喜欢,怨从心起。那一天口角起来,推搡间撼动了博古架,石头掉下来砸了小刚的脚。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刚守着一堆石头度过了那段漫长的时间。等到再次走出家门,恍惚间他发现自己和那奇石似乎早被世间忘却。
石友们现在谈论的,是一块上有祖国地图的奇石了。
双百酒吧
十几年前,那家酒吧刚刚开起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娱乐城的地下。穿过迷宫般的交叉通道,一直向下,向下,再向下,仿佛置身井底,音乐在里面的狭小空间里缠绕厮打,墙上的巨大招贴画上,形态各异的列侬在看着你,有个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里跳出来说:“这就是双百,兰州最好的酒吧!”
没有酒吧的城市是没有灵魂的城市。照此说来,双百就是那个时代兰州的灵魂收容所了。所谓双百,就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城市里的那些杰出人士以及社会闲人们蜂拥至此,像要搭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快乐蜂窝。酒吧是什么?那时的泡吧者不予理会,他们更愿意把这里当做一个“酒窝”——喝酒的窝子。城里的那些眼光游离的文艺青年、衣着混乱的先锋人士、手眼通天的媒体记者、花枝招展的各色女孩、无所事事的闲散人员在这里出没。他们坐在那些离地面相当高的吧凳上,左顾右盼或是呆若木鸡,苦思冥想或是借酒壮胆,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如果说生活好比大海,那他们在酒吧里就相当于一撮盐被暂时地提取出来,出了酒吧他们就会迅速融化消失。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双百酒吧那时生意红火得简直没有道理。西北人嗜饮烈酒,酒吧里也有此种要求,于是“摔酒”便应运而生——厚底玻璃杯,二锅头兑入雪碧,杯口覆白纸,以手捂住杯口,用力墩在桌上,然后把那激烈的液体一饮而尽。除此,“双百炒饭”也很有名,就在门口支了个锅,蛋炒饭现吃现做,也不知安慰了黑夜里多少饥饿的灵魂。仅此两项,酒吧就有相当丰厚的收入。
石头记(5)
我要说的是两个男人的故事,当然,也与一个女人有关。乐手小五三十好几了,已经老大不小,多年来一直过着艺术的生活,没有固定职业,没有稳定女友,漂移不定。他有个铁哥们儿,都是那种可以两肋插刀的关系。有次在双百喝“摔酒”,铁哥们儿烂醉如泥,被他跌跌撞撞地送回家中,半夜醒来,他和那哥们儿的妻子谈艺术与人生,竟谈得那女人红杏出墙。女人在爱情上,往往比男人来得坚决,没隔多久便向丈夫和盘托出,说是自己的身体虽然在这儿,心却早去了那儿。既然不爱了,那就分手吧。
两个男人都是重情重义之人,小五愧疚于心,远走他方。那哥们儿婚姻破裂之后,立誓滴酒不沾。隔了好几年,小五背着空空的行囊回乡,依旧是落魄的老艺术青年,哥们儿却做大了生意。双百酒吧已经搬到了盘旋路,两个男人相约在那里,说是喝一回酒。特地点了早没人喝的“摔酒”,咣咣咣十几大杯下去,酒意上来,依旧血气方刚,仿佛回到追梦时代。一直喝到所有人都散去,他们勾肩搭背地出了门,陈年旧事,竟是只字未提。
男人之间的问题,要用男人的方式来解决。这话,是那个叫二游的酒吧老板说的。酒吧开了这么多年,他看在眼里的故事,不比卖出去的酒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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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了秦始皇的祖坟(1)
〖1〗酥油歌手
和我随手写下的题目一样,这个所谓的酥油歌手注定只能是一个半虚构半现实的人。或者,就像茫茫西北大地上的那些传说一样,是个半神半人的家伙。这块土地上,有很多这样的人与事成堆涌现,每一个角落里似乎都充满着不可知与神秘莫测,每个人身上都扛着一个命运的秘密盲打误撞。生活就是这么回事,随处安置了自己,痛苦反倒很少。
这个歌手名叫斯第尔,蒙古人,有一把好嗓子,若是有酒精来润喉并且燃烧,他就会把身体弯成激烈的弓形,从黄昏一直唱到天亮。你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情在我们任何人身上都不可能发生,那简直有如神迹。在当地约定俗成的说法里,他们把这样的歌手称之为“酥油歌手”,意思是这样的嗓子就好像是被酥油浸泡过一样,它所发出的声音会一直嘹亮清冽而绝不会沙哑劈叉。这样的歌手,即使在草原上也是不多见的,一年里或许会出现那么一个两个,但都在遥远的草原尽头。很多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字,但大多数人没见过他的人。传奇就是这样,从来都离我们身边很远,遥不可及,又让人心驰神往。
我们看到斯第尔的时候,他正从一辆破旧的摩托车上下来,灰头土脸,一语不发,仿佛刚刚从一场沙尘暴里穿越而来。你要知道,现在草原上的牧民大多不再骑马而是骑摩托车了,这东西快且易养,比马实用得多。他那辆摩托车的牌照很奇怪,似乎是香港的牌照。整个下午,阿拉善的各色骑手们从四面八方的角角落落,从望不到边际的草原深处纷至沓来。一望便知,这里的各种摩托车来路复杂。当晚,杀了羊,煮了肉,架了篝火,一箱箱白酒打开,最简单的狂欢像龙卷风平地而起。按照习俗,歌声不断酒不断,歌手们放声歌唱,手捧装满激烈液体的银碗,轮番向你敬酒。斯第尔突然一改之前的沉默状态,以一曲蒙古长调开场。他的声音让所有在场的人惊讶万分,那是最自然的心底之声,谁说腾格尔才能代表惟一的蒙古?
挖了秦始皇的祖坟斯第尔自述,自己生在辽阔的内蒙草原西头,却在东边获得了名声。他走来走去,最心爱的东西是一架红灯牌收音机,无数个漫长漆黑的夜里,那个会说话的匣子安慰了他。他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个真正的、传说中的酥油歌手,在草原上无可替代,在草原上获得世俗的荣耀。说这话的时候,他瘦小的身体里像是鼓起了一场大风,整个人都变得狂放起来——“腾格尔算什么?我才是整个草原上最好的酥油歌手!”那天晚上,我们早早醉倒。第二天早上醒来,看见斯第尔一个人孤独地在破烂的篮球场上胡乱投掷着篮球,他没有知音,也没有玩伴,只好一个人这样玩了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