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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1页)

谣传敌方就要发动进攻了。我们开往前线,比往常早了两天。路上经过一所被炮弹轰击过的学校。沿着那比较长的一边,堆叠着两层高高的东西,那都是崭新的没有抛光过的浅色棺材。它们还发出一股树脂、松木和森林的气味。至少有一百具。

“这是为这次进攻做的很好的准备。”缪勒惊奇地说。

“都是为咱们准备的。”德特林牢骚满腹地说道。

“别胡说。”卡钦斯基呵斥他。

“如果你居然还能弄到这么一具棺材,那可值得庆幸了,”加登龇牙咧嘴地笑着,“他们还不是把你的这副臭皮囊用一张帐篷布包起来,就算完事了!”

别的人也在开玩笑,一种不愉快的玩笑,可是除此以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些棺材确实是为我们准备的。像这一类事情倒干得很出色。

前面,到处都在沸腾着。第一个晚上,我们试着搞清楚自己的方位。四下里相当沉静的时候,我们可以听到在敌人的火线后面,运输车辆不断地滚动着,一直持续到黎明。卡钦斯基说,它们不是在开回去,而是在往这里运送部队——部队、军火和大炮。

英国的炮兵部队,力量有所增强,这一点我们马上就侦察出来了。农场右面,至少增加了四个中队的20。5厘米口径的大炮,白杨树后面,又部署了迫击炮。除此以外,还运来了一些法国造的装有瞬发引信的杀人机器。

我们的士气都很低沉。在掩蔽壕待了两小时以后,我们自己的炮弹开始落到战壕里来了。在四星期之内,这已经是第三次。如果这仅仅由于瞄准上的错误,那么谁也不会说什么,可事实上却是由于炮筒坏了。打出去的炮弹往往毫无准确可言,竟会落在自己的阵地上。今天晚上,这里已经有两个人就被这种炮弹误伤了。

前线是一个笼子,我们不得不在里面担惊受怕地等待着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躺在那沿着弧形飞过去的炮弹交织的网络底下,生活在茫然难知的悬念之中。偶然性在我们的头顶上徘徊。要是有一颗炮弹打过来,可以低下身子去闪避,可也只能做到这一点。至于这颗炮弹会落在什么地方,既没法知道,也不可能决定。

正是这种偶然性,使我们都有点毫不在乎了。几个月前,我正坐在一个掩蔽壕里玩牌。不一会儿,我站起身来,走到另一个掩蔽壕去看望一个朋友。等我回来的时候,原来那个掩蔽壕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被一颗直接命中的炮弹炸得粉碎。我又回到那第二个掩蔽壕,正好赶上帮助他们把坍塌的壕堑挖掘出来。在我一来一回的那段时间里,这个地方也全被掩埋了。

我被炸死,或者我仍然活着,这两者同样都出于偶然。在一个防弹的掩蔽壕里,我也许会被压成肉酱,而在一片空旷地上,我也许能经受十小时的炮轰而丝毫不受损伤。没有一个士兵能逃过一千次的偶然而仍然活着。但是每一个士兵都相信而且信赖这种偶然。

必须照料好面包,近来老鼠繁殖得很多,因为战壕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井然有序了。德特林说,这是危险就要来临的可靠征兆。

这里的老鼠特别惹人厌恶,它们长得那么肥大。我们称作“死尸老鼠”的,就是这一种。它们的脸丑恶、阴险、光秃,人们看到它们那裸露着的长尾巴,就要作呕。

它们看起来似乎饿得发慌。差不多每个人的面包都被它们咬过。克罗普把自己的面包用帐篷布包起来,放在头底下,可是他无法入睡,因为它们净在他脸上跑来跑去,想搞到那块面包。德特林想出了个巧计:他把一根细铁丝系在房顶上,将他的面包凌空吊在那上面。到了夜里,他打开手电筒一照,看见那根铁丝在摇来摆去。那面包上骑着一只肥胖的老鼠。

最后我们总算把这个局面结束了。那块面包,我们仔仔细细地将那被动物啃过的地方切掉,面包绝对不能丢弃,因为第二天早晨我们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的了。

切下来的面包,我们就将它们放在地板中央。每个人都把自己的铁铲拿出来,躺在地上,准备围打。德特林、克罗普和卡钦斯基都拿着手电筒做好了准备。

几分钟过后,我们听到第一阵窸窸窣窣的拖动的响声。这声响越来越大,这会儿已经有许多细小的脚步声。于是,每一个人把点亮的电筒对准那黑乎乎的一堆打下去,这一堆东西便吱吱直叫,一哄而散了。结果是好的。我们把那些死老鼠撂到壕沟外面,重新躺下来等待。

这种打击的方法,我们重复做了好几次。后来,那些动物也变得懂事了,或许它们已经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从此就不来了。尽管如此,地板上那点吃剩的面包碎屑,在第二天早晨以前还是都被它们拖走了。

在隔壁一段战壕里,它们袭击了两只很大的猫和一条狗,把它们咬死,随后将它们吃光了。

第二天分发了埃德姆干酪。每个人差不多领到四分之一块。从一方面来说,这是好事,因为埃德姆干酪味道美极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又是坏事,因为这种红色油脂球体久已被认为是大难临头的前兆。后来又分发了朗姆酒,我们这种不祥的预感就更加强烈了。这酒我们自然是喝的,可是心情就不是那么舒畅了。

白天,我们比赛打老鼠,还到处闲逛。子弹和手榴弹越发充裕了。我们把刺刀都检查了一遍,就是那种在钝的一面有锯齿的刺刀。如果敌方的什么人抓到一个手里拿这种刺刀的人,这个人可就没救了,他一定会被杀死的。在靠近我们的那一段战壕里,几个我们的士兵的鼻子被割去了,眼睛被挖掉了,用的就是他们自己的这种带锯齿的刺刀。他们的嘴里和鼻子里还被塞满了锯屑,就这样被闷死了。

有几个新兵拿着这样的刺刀。我们把它们收掉了,换给他们普通的刺刀。

可是,刺刀这种东西其实已经失去它的重要性了。发动强攻,眼下时兴的方式,往往只用手榴弹和铁铲。磨快了的铁铲是一种使用更为方便、用途更为多样的武器。它不仅可以用来往人们的下巴底下刺戳,而且由于它的分量极重,更适宜于对人们进行捶击。如果在脖颈和肩膀之间吃上一铲,那就很容易一直到胸脯都被劈开。而刺刀往往一戳进去就被卡住,于是你非得在那个人的肚子上猛踢一脚,否则就拔不出来。而在这段时间里,你自己也很容易吃到对方的一刺刀。再说,刺刀的刀刃还常常会断裂咧。

晚上,他们施放了毒气。预料的进攻就要开始了,我们便戴上防毒面具,躺下来,准备在第一个人影出现的时候,就把这副面具揭掉。

天逐渐亮了,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只有在敌人的前线后面,那种始终不断、叫人心烦的辚辚声,火车,火车,汽车,汽车。可是他们正在把什么东西集中起来呢?我们的炮兵中队持续地向那边发射,可是那个声音却仍然没有停止,它仍然没有停止—

我们都满面倦容,大家避免互相正视。“要跟索姆河那次一样了,在那里我们连续遭到七天七夜的炮轰。”卡钦斯基忧郁地说。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以后,他的风趣完全消失了,这件事情倒很不妙,因为卡钦斯基是一个老兵,他闻得出将要发生的事情。只有加登,因为这份好的军粮和朗姆酒,看来似乎很高兴。他以为一直到我们回去休息时,可能一点事情都不会发生咧。

情况看来差不多是这样。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到了晚上,我就蹲在听音哨的掩体里。在我头顶上空,火箭和伞投照明弹一会儿蹿上去,一会儿又落下来。我既谨慎又紧张,一颗心兀自在跳动。我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瞟向我的夜光表盘,那指针就是不愿意移动。睡神吊在我的眼睑上,我在长筒靴里扭动着脚趾,以免睡着。在我换班以前,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生。只是不断从那边传来隆隆的响声。渐渐地,我们比较镇静了,便没完没了地玩纸牌和打扑克。说不定我们会鸿运当头呢。

整整一天,天空里吊着许多侦察气球。有谣言说,敌方这次进攻会在这一带动用坦克和低空飞机。可是这个传闻,没有当初听到的新式喷火器那样使我们发生兴趣。

半夜里醒来。大地隆隆地响着,猛烈的炮火向我们这边轰过来。我们蜷缩在角落里,能够辨别得出各种口径的炮弹的声响。

每个人都抓着自己的东西,时不时去看看这些东西是不是还在。掩蔽壕在震颤,黑夜在咆哮,在闪烁。我们就着瞬息即逝的闪光,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灰白,嘴唇紧闭,兀自摇着头。

人人都感觉到沉重的炮弹正在打破战壕的胸墙,把战壕的内坡连根翻了起来,摧毁了最上面的那些混凝土预制板。每当一颗炮弹在战壕里炸开的时候,我们发觉那窒闷的、强烈的爆炸气浪,简直如同一头狂暴的猛兽用爪子直扑过来。天快亮了,有几个新兵脸色发青,不断呕吐。他们太没有经验了。

慢慢地,那灰蒙蒙的光令人生厌地流进了坑道,使炮弹的闪光也变得惨淡了。天亮了,这时候,地雷的爆炸和炮火混合在一起。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剧烈震动。凡是它们掠过的地方,都成了一座集体坟墓。

接班的人出去了,值完班的观察员踉踉跄跄地走进来,满身污泥,瑟瑟发抖。有一个人一声不响地躺在角落里吃东西,另外有一个增援部队里的后备兵,在那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两次被爆炸气浪冲击到坑道胸墙的外面,可是除了脑震荡以外,也没有受什么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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