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我讲他的家庭、他的一生勤苦而又收获无多且命运多桀的老父老母、他的同样在重复上一辈人生活的三个姐姐,关于他的青涩晦暗的童年岁月、关于他的艰苦卓绝的求学经历,还有他儿时的理想、他大学时的誓言……讲到动情处,声泪俱下,让我也跟着眼圈红了又青、青了又红。
最后他两只手攀住我的肩膀,脑袋深深垂下来,抵在我的胸前,嘴里咕咕哝哝地说着什么,并隐隐伴有啜泣声,好像在抽抽搭搭地哭。偶尔他会手指很用力,好像已经嵌进了我肩膀的肉里,直到我龇牙咧嘴地叫唤,他才松下来。
旧事如刀(15)
费了很大力气,我才终于弄明白了阿默嘴里模糊的语言,他在说: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我莫名其妙:“你说对不起?”
阿默没有反应。
我把他的双手从我肩膀上拿下来,扶正他的脸,面对面坐着。我又问他:“你对不起我什么?你那儿对不起我了?”
他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同时也闭上了眼睛,任我如何拍脑袋摇肩膀也无动于衷,像条死鱼。
我想他一定是喝醉了。
我一边奋力把他弄到床上,一边心里想:这些年,阿默心里一定很苦……
睡吧,睡一觉,明天太阳出来就好了。
7
第二天一大早,姐姐就风风火火赶了来。
姐姐一贯是动辄有车的——以前央求父亲公派,现在自己也可以公派——团委办公室副主任外出公干拉辆车当然是堂而皇之的事。
姐姐今天穿的很别致,一袭粉底小花格子的紧身上衣配挺拔的白色仔裤,加上散开的长发和白里透红的脸,人显得清秀漂亮,往日那个一身制服、办事干练的团委办公室副主任的形象在她身上找不到一丝痕迹。
姐姐坐在我们面前,带着余喘:“我的大记者啊,你一摔门说走就走,你知道老爸气成什么样儿吗?还有妈,眼睛都肿了,一夜没合眼,呼你也不回,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这儿……你们俩怎么了,眼睛跟桃似的,哑巴了?”
她转向阿默,眼光一下子温柔了,声音也低下来:“昨晚是不是又喝酒了?”
“没有。”阿默声音低得像说给自己一个人听。
“好了,别没精打彩的了。”姐姐脸上现出灿烂的颜色,“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阿默,你跟我到车上去取。”
姐姐拎着阿默出去了,一会儿两人一人抱一个纸箱子进来,姐姐变魔术似的一样样拿出来,苹果、香蕉,钙奶,雀巢咖啡……居然还有一台一尺见方的小冰箱。
姐姐眼睛温柔地看着阿默:“这是我托人在省城买的,可以放些小零食。夏天天气热,吃隔夜东西会坏肚子……”
阿默的脸上写满感动,眼睛红红地,低着头,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任凭姐姐爱抚的目光覆盖着。
我说去外面透透气,然后一个人走了出去。
在我带上房门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姐姐怜爱的轻柔的声音:“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会好起来的,我会尽快说服父亲……”
外面天气很好,天下一夜的雨,空气像滤过的一样新鲜。
阳光有些刺眼,我把右手搭在眼睛上。路面潮湿,有点滑,我小心地拣着路走。
由于是周末的缘故,学校里很安静。
这学校的确很破败,五六排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倒是青砖绿瓦,顶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草,像戴着顶飘逸的绿帽子。校园不大,显得很拥挤。在最后一排房子——就是教师宿舍所在地——的后面,还有一块不大的空地,像是精心修整过的,虽不甚平坦,但还算整齐——这就是学校的操场了。
在靠操场的右手边上一字排开两个由碎砖头垒起来的男女厕所和一间堆放杂物的低矮的小房子。我的摩托车就放在那里。
我躲躲闪闪地往前走。
蓦地,泥泞中一条刺眼的车辙让我心头猛地一沉:车辙从那间小屋里拉伸出来,但它不是通向阿默这儿,而是贴着操场的另一边,曲曲拐拐的跌跌撞撞的延伸出去……
我的第一感觉是——车丢了!
果然,当我快步跑到那里,摆在我面前是一幅甚为壮烈的画面:小屋门板被拆掉,悲壮地倒在一边,里面一片狼藉,部分体育器材散乱地摊在地上——摩托车连个影子也没有了。只有那把细细的链条锁凄凄惨惨地蜷缩一隅,诉说着雨夜中的不幸……
屋漏偏逢连阴雨。
我想最近可能是我走背运的日子,所以诸事不宜,诸事不利。许多天来倒霉神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我不知道有没有这种神,但我当时真的就第一个归咎于他。
旧事如刀(16)
电话报了案以后,姐姐又风驰电掣地飞走了。对于她这样一个处处以女强人自居的人来说没有什么能够影响她下午的工作安排。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剩下我和阿默在小屋里绝食静坐。
我郁闷的心情涂满我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像窗外阴雨晦暗的天气和窗内雾霭沉沉的烟雾笼罩下的我的脸。我斜倚在门框上,烦躁、沮丧像一群苍蝇似的围着我,嗡嗡嘤嘤挥之不去,见缝插针地叮咬。我不动,也不想说话,许多天来的烦心事这时候全部一股脑儿地涌上来,昨天晚上的好兴致早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