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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1页)

司徒烟是被迷晕了嫁出去的。

当醒来的那一刻,只觉四周红彤彤的一片,花轿落地的力度把她震醒,司徒烟感觉喉咙很干,脸和胳膊都生疼,想动一下,才发现动弹不得,她又闭上眼睛,凝神了片刻,才彻底醒了。她发现自己是被反绑着的,嘴上勒着一根绳子,头上还盖着一块红布,以至于目及之处皆是一片红色,在那片红色当中,有根丝线挠得她的脸发痒,司徒烟对焦了一会才瞧清楚,是一个反绣着的“囍”字,她于是明白,自己是被嫁掉了,没猜错的话,这会,她已经被送到蜈蚣山下的王家。

此时,她听到外面有细细碎碎的人声,一个妇人道:“你去看看,没醒的话就赶紧背进去。。。。。。”接着,便听到有脚步声向花轿走来,司徒烟赶紧闭上眼睛装睡,这时,花轿的门被打开,一只手撩开她的头盖,这人应该是查看她是否昏迷,看过后便又将盖布放了下来,司徒烟听到面前这个妇女压低声音跟远处的妇女说:“还睡着。”大概是收到远处妇女的旨意,她面前的这个妇女便让两个轿夫帮忙,给司徒烟双手解了绑,然后整个搭她背上,背了进屋。

司徒烟屏着气,呼吸均匀,将她背进屋的妇人并未觉察她醒了,把她搁置床上后,妇人还把勒在她嘴上的绳子给解了,用拇指揉了一下司徒烟脸上的勒痕,嘀咕了句:“脸还挺好看,看这被勒的。”她把司徒烟安置好,环顾四周,看着都打点好,便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还谨慎地把门锁上。

确保屋里没有其他人之后,司徒烟才把眼睛睁开,这是一间喜房,装饰简陋,屋也不大,布局跟司徒家比起来相差甚远,看来这王家不富裕是真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王家有个儿子,二十多岁了还像个三岁稚儿一样,穿开裆裤,说句话也不清楚,方圆百里,没有一户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但后来,这王家不知怎的就跟她叔父有了联系,前些日子,叔父还朝她冷笑道:“聪明的女人就该嫁给蠢男人。”司徒烟当时只当耳边风,叔父这种有刺的话她自小听到大,并不大往心里去,只是她没想到,她叔父这回是真的下黑手,知道她定会不允,就把她迷晕,硬生生的嫁到王家。司徒烟心想,叔父或许都不收王家礼钱,把她白送出去,才解他心头之恨。虽然荒谬,但她叔父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司徒烟跟她叔父的恩怨,从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开始了。

十三岁那年,她已经开始发育,胸部微微隆起,叔父从那时候起,跟她说话时都喜欢搭她肩,有时又会捏她手臂,刚开始时,司徒烟并未警觉,直到有一次,叔父的手摸了不该摸的地方,司徒烟便开始反感,那时候她虽小,但男女有别辈分伦理之事还是十分清楚,之后便开始躲着叔父,而叔父却并无收敛之意,后来,司徒烟又发现叔父偷看她洗澡,她一怒之下把自己房间的窗户都钉上木板,这一举动惹恼了叔父,自此,二人之间剑拔弩张,同一屋檐下的其他人虽是感觉到点什么,但也不敢言说。

司徒烟知道叔父对她有恨,这种恨夹杂着很多因素,而最大的原因,就是在叔父为大的天地里,她没有顺从一切。

此刻,屋外人声鼎沸,司徒烟透过红帐和窗户,依稀看见外头灯光跃动,宾客们觥筹交错,言笑晏晏,都在祝贺王家娶得新妇,一团喜气。他们大概不知,这个新妇,却是被迷晕了送到这里的。

司徒烟感到口渴,她看到离床不远处有一张八仙桌,桌上有着杯壶,想去取水喝,但又怕水里有药,便还是忍着不喝,她回想着自己是怎么被迷晕的,想来想去,只记得昏迷之前吃过传灯端给她的一碗雪耳莲子羹,说是老谭给她做的,司徒烟当时也没多想,端起碗来三下五除二便吃光了,然后,等她再度有意识的时候,已经被送到了王家。

想到这里,司徒烟的心不由得紧揪了一下,她明白叔父的恶意,但她无法接受老谭和传灯都与这件事情有关,他们两个,是她在司徒家最信任的人。

司徒烟是十岁那年认识传灯的,她还记得,那是1925年,她随父母回到父亲的家乡碉城,住到了她爷爷留下来的大宅子里,司徒家的这座宅子与她母亲凤城的老家不同,看着是一座洋房,却又用青砖砌成,外部恢弘,内部肃穆,房子采光不够,整体气氛就压抑,像屋里不拘言笑的那些人一样,让人生怯。初到司徒家的司徒烟,不大敢跟人说话,她跟父母住在她父亲的西厢房,叔父一家住东厢房,而年迈的奶奶就住在主房。除了出来吃饭,她大多时间跟母亲待在房里,或是人不多的时候在后院走动一下,母亲也不许她到处乱跑。叔父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比她大一岁,叫弘川,小儿子比她小三岁,叫昊瀚,两个小孩都很皮,会来西厢房偷看司徒烟,朝她扔石头子,司徒烟很想回击,但被她母亲制止住,母亲好像不喜欢她跟两个堂兄弟玩在一起,她便乖乖地自己玩。直到有一天,司徒烟看见后院的门打开,有个男人带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子跟婶母讨价还价,司徒烟后来才知道那个男人是人贩子,而那个小女孩,就是传灯。

见传灯第一面的时候,她十分瘦小,脸虽脏,但掩不住清秀的五官,那人贩子也是懂看相的,说这孩子生得非常周正,瞧着以后会是富贵的命,他就作好事帮她寻一户好人家,不然卖到花楼价钱更高,司徒烟见婶母迟疑一会,然后叫下人吴妈把小女孩带进里屋查看,司徒烟不明白查看什么,便偷偷跟上,趴在窗前偷看,只见吴妈让小女孩退去裤子,坐在椅子上,分别把两条腿弓开,吴妈拿着个煤油灯,不知在那看什么,片刻后,她让小女孩穿好裤子,带了她出来,跟婶母点了点头,低声在婶母耳边嘀咕了几句,婶母随后便给钱人贩子,买下了传灯。

司徒烟长大后才知道,那年头人贩子拐卖的小女孩,很少能保留完璧之身,大多数孩子在倒卖第一手的时候就被人贩子糟蹋,然后被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这种买卖多了,后来买家也不傻,一些买家买回来之后发现女孩破了处女膜,感觉亏了,便找人贩子原数退回,有些还会报官抓了人贩子。有了这些先例之后,人贩子也就不敢随便乱来,他们对买来的孩子分三六九等,面相好的男孩,卖给大户人家当养子,要的价钱也高;面相不好的就卖给偷盗团伙,从小养着当扒手;而面相好的女孩,就卖给花楼或大户人家当童养媳,漂亮的小女孩能卖个好价钱,前提得是没被脏过身子。

传灯是从百色被带过来的,她父母早亡,舅父又不想养她,就卖给了人贩子,人贩子把她带去了港城,清末民初时期,港城是粤桂之间的人口贩卖集中市场,传灯在那里经过一系列的筛选,最后被分配到四邑市场,四邑华侨多,很多人家都买女孩子来当童养媳,所以在这边的市场中,女孩子比较值钱。

传灯只记得自己姓柳,本名叫什么她不记得了,她舅父一家叫她妹仔,来到司徒家,才有了传灯这个名字,这名字是婶母给取的,意思是传承灯火,她跟司徒烟同岁,跟弘川相衬,长得讨喜,婶母也是看她周正,买来当童养媳,她乖巧懂事,问什么就答什么,并不多话,由于还小,婶母便让吴妈给带着,好好教她一些家务之事。

家里一下子多了个漂亮的小女孩,弘川和昊翰都没那么皮了,弘川好像懵懵懂懂知道点什么,见到传灯会害羞,不好意思,传灯则大大方方,见着他们,进进出出都喊少爷,她见着司徒烟也叫小姐,叫了几次后,司徒烟不好意思,跟她说私底下还是喊她阿烟好了,传灯也不忸怩,真的就喊她阿烟,两个小女孩就此熟络起来,司徒烟在这大宅之中,也无其他玩伴,因此她十分珍惜传灯这个朋友。就这样,传灯跟司徒烟相伴长大,陪着司徒烟经历了后来很多灰暗日子,在司徒烟心里,传灯是除了父母以外最信任的人,她不相信传灯会在莲子羹里面给她下迷药。

那么除去传灯,就是老谭了,司徒烟也不想去怀疑老谭,但除了他们,还有谁会接触过那碗莲子羹?

这时,外头传来人声,是一老一少的两把男声,随着他们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大院里的宾客声少了很多,宴席怕是到尾声,王家那个傻儿子要来洞房了。司徒烟听到外头那把老男声说道:“阿生,老豆刚才教你的那些,你记住了么?”而嫩一点的男声则道:“知道了知道了,嘻嘻。。。。。。我就好好戳姐姐。。。。。。”

司徒烟一听,心里暗骂,这老不知羞的怕是要教他儿子乱来。她虽然慌,但也立刻环顾四周,看看有什么办法可以逃脱,到门锁打开的时候,她已经躺回床上,继续装出昏睡未醒的样子。

一老一少进到屋里来,就着昏暗的煤油灯,看着床上昏睡的司徒烟,阿生想要嬉笑,被老王制止住,老王拿灯凑近看了看司徒烟的脸,便把灯放下,开始解司徒烟领子的盘扣,司徒烟盘在被窝里的手紧握着一把剪刀,那是她方才藏被子里的,想着必要时会用到,老王解了她两个扣子,突然想到了点什么,便把阿生招来,让他学着解,但阿生手笨,解不开第三颗盘扣,老王便问阿生:“还记得教你怎么戳她吗?”阿生笑嘻嘻地伸出一根手指头,往司徒烟的鼻孔戳了几下,嘴里喊着:“我戳,我戳,我戳戳戳。。。。。。”老王气得把儿子推开,想继续自己解扣子,此时,他看着司徒烟的脸,手不自觉地摸了一把她光滑的面肌,继而当着儿子的面,想往司徒烟领口里伸去。。。。。。

司徒烟本想装晕,等老王走后,好糊弄这小的,却不知这老不要脸的想自己动手,此刻她再也耐不住了,藏在被窝里紧握剪刀的手迅速飚出来,往上直刺,这一刺,不偏不倚,正好刺中老王脸额,并从老王脸上划过一道血口直扫耳部,老王疼得捂脸直叫,血顺着他的指缝往外涌,落了一地梅花盛开,司徒烟马上从床上蹦起来,抓起用头盖包住的一个小布包,拔腿就往外奔,老王在后面跺脚喊道:“拦住她!阿生!快拦住她!!!”阿生想抓她,但怎么抓得住呢,司徒烟像一条滑溜的鱼,一身红衣穿过大院宴席上的人群,她本身敏捷,而当时宾客还在吃席,大多未反应过来,新娘子跑出大门了,很多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司徒烟就这样一路跑啊跑,虽不熟悉地形,但见路就跑,离她三十多米之外,人群紧跟着追来,大伙拿着煤油灯和火把,在夜色中追着一个逃跑的新娘子,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那夜的星空非常美,星星布满一整个天空,夜色中的碉城也非常美,蜈蚣山下,一座座碉楼伫立在旷野中,伴着村庄的星星灯火,这条村叫马头村,风景优美,与世隔绝,村庄与大路之间隔着一条河,平时村民要到不远处的赤墈镇,除了以船过渡,并无别的路,而这条河流并通了几个城镇,平日里也有不少货船经过,但货船大多都是白天才走这条水路,因为这边的河道窄,晚上怕会有危险,所以晚上很少见有船走过。而这天晚上,像是上天给司徒烟开了一条路,在她被一条火龙追到岸边的时候,刚好有一艘小型货船经过,若是无船,司徒烟不担保自己能游到对岸,但此刻有船,不管三七二十一,游到船边的力气她还是有的。就这样,她决定了就不多想,跑到岸边的时候一刻也没有迟疑地跳入河中,并迅速向小货船游去,后面的人骂骂咧咧,接着也有两三个人下了水,朝她追来。司徒烟游着游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老王一声呼喊:“阿生。。。。。。你干什么!!!快!快上来!救人啊!快救阿生!!!”她回头一看,原来阿生也跳到水里,他见大伙拿着火把一路追,也就跟着跑来,到了岸边,看到有几个人下了水,觉得好玩,便也跟着扎进水里,但阿生不懂水性,他喊爹,一张嘴河水便灌进他嘴里,呛得他喘不过气,加上身体笨重,很快便失去平衡。那三个懂水性的人游到半路,一时间不知道继续追司徒烟,还是回去救阿生,岸边的人也试着拿竹竿来搭救阿生,但都不成功,阿生在水里惊慌乱抓,一顿闹腾,就是什么都抓不住。眼看阿生渐渐无力,司徒烟也迟疑了一下,但她看到追她的三个人迅速向她游来,便又扭头奋力向货船游去,那三个人此刻离司徒烟不远,继续追还是能抓得住她,但岸边的呼救声继续传来,领头的人刚想说他负责抓司徒烟,让后面两人回去救阿生,而此时,月光刚好照到货船上,这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到货船的船身上刻着的一个标记,看清楚之后,三人面面相觑,便再也不敢游近了。

司徒烟不知这船的标记是什么,也不知这船上是什么人,她一心只想摆脱后面追来的人,游到船边的时候,她拍打着船身,并用力向上呼叫。

这条船的船身上,刻着一只黑色的蜈蚣,马头村的人知道,这是蜈蚣山上土匪的标记,这伙人潜伏在蜈蚣山,神出鬼没,山下的村民基本不敢招惹。但司徒烟不知道这些,她游近船身喊救命,船上的人也听到,一个胖胖的男人伸头看了看水里的司徒烟,便问坐在船舱里的另一个男人如何处理,船舱里的男人沉吟片刻,表示让她上来不碍事,等船到了能靠岸的地方,让她走就可以了。船舱外的胖男人听罢,便让守货物的几个人放下缆绳给司徒烟,就这样,司徒烟抓住缆绳,咬咬牙,用力攀了上船。上船之后,几个男人见她一身红衣湿哒哒,脸孔生白,像是从河里串上来的女鬼,司徒烟见这几个男人牛高马大,却用黑布蒙着脸,只露出眼睛,也不禁心里发毛。这时船舱里的男人咳了一声,继而问她为什么会被人追,司徒烟知道没什么好忌讳的,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被迷晕了送到王家,又刺伤了王家老爷逃出来的经过说了出来,说到刺伤王家老爷的时候,船舱里的人轻笑了一声,虽是甚轻,但还是被司徒烟听到,她瞄了一下船舱里的人,但看不清脸,她在明,人家在暗,只看见船舱里有一个魁梧的影子,点着一根烟,燃亮的烟头在黑暗中像开着一朵黄澄澄的花,不知怎的,虽看不见这个人的脸,但司徒烟却对他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信任感,或许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这个人愿意对她伸出援助之手吧。

司徒烟正满心感激,但这个男人下一秒就让她下头,船舱里的男人道:“虽是救你上来,但我不做亏本生意,你把值钱的东西留下,就当是水脚费吧!”

“这。。。。。。”司徒烟迟疑片刻,说:“我匆匆忙忙逃出来,哪有值钱的东西。。。。。。”她还没说完,身后的胖男人就一把将她别在腰间的红布包扯下,说:“这不就是值钱的东西嘛!”

那红布包印着个“囍”字,是司徒烟的红盖头,里面包的是她从头上和身上摘下来的新娘饰物,摘饰物的时候她还想,叔父也未算做得太绝,起码给她一点嫁妆,就这几样金银首饰,应该够她跑路用,只是没想到,刚逃出来,这红布包里的东西就落入他人手中。

胖男人打开红布包,只见里面有两只金手镯,一支镶着翠玉的金钗,和一副串着玉珠的金耳环,在月光下生出灿灿的光。

胖男人问:“就这么多?”

司徒烟说:“我身上还能藏得了什么,这不都在这了嘛!”

胖男人咕哝:“你娘家也太寒酸了。。。。。。”

这时,船舱里的男人开口道:“还有你脖子上的平安扣,也摘下来。”

司徒烟这才发现,由于领子上的盘扣被老王父子解开了,此刻她脖子上的白玉平安扣露了出来,被他们看到,于是她紧紧拽住衣领,说:“其他都可以,但这个,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船舱里的男人吸了口烟,那朵黄澄澄的火花灭了又现,男人道:“摘下来,没得商量!”

司徒烟还想说什么,但她身后几个魁梧大汉开始向她靠拢,司徒烟扭头看了一眼他们,知道这帮人并非善类,此刻羊入虎口,再耗下去,怕是自己也脱不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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