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更恨不得被枪毙的是自己,躺进那个骨灰盅里,一了百了,那该多好。
想着想着,武伯英双手捂住太阳穴,双肘撑在大腿上,低下头颅,佝偻身子,似乎难以承受回忆的痛苦。眼睛盯着茶桌下的承木,难以移动目光。竹编上漆的茶叶桶闪着锃光,藤编上漆的旱烟簸箩里没有烟末,却放着李克农拿来的麻布包,鼓囊囊显出银元的轮廓。武伯英长叹一声,仰身靠在椅背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齐北拒绝了省党部的一切接风应酬,来相请的几个党部委员知道他身份特殊,也不敢强拗,怕节外又生了枝,反倒弄巧成拙。下面的部长、处长,也不敢来办公室造扰,一改新官上任大宴三天的党部惯例。齐北就在党部食堂吃晚饭,一个小单间,几样小菜,只有胡汉良作陪。。 最好的txt下载网
《潜伏·1936》 第二章(5)
胡汉良打心眼里佩服:“巡座的作风,让全体同仁耳目一新。”
齐北还是那副冷笑:“*的事业,都是被这些贪吃的家伙,给吃坏了。贪吃的人软弱,贪穿的人虚伪。说起来都是笑话,正是一个贪字,害了我们的革命。我管不着省党部的风气,却能管住自己。”
“巡座说的极是,如果人人都能按委员长的训示办事,何愁共产党不灭,何愁日本人不灭。”
齐北看看他:“委员长就不贪了吗?”
胡汉良听言窘迫,蒋委员长是他心中的神灵,不敢置评。
齐北没有他的顾忌,非常大胆:“蒋家天下陈家党,这句话你听过吧?”
胡汉良默默点头,更不敢多说话。
“胡处长,我说过,党部我最信任你。如果你刚才摇头,那就是我看走了眼。”
胡汉良松了口气,露出欣喜之色,凶神恶煞般的人物,被齐北玩弄得像只小猫。
齐北继续评说:“蒋家天下陈家党,只是表面现象。这党,还是蒋家的。委座我还算熟悉,他在广州当黄埔校长,曾经请我过去,给学兵上课,教授间谍手段。一期学兵半年时间,我的课只有三天,但委座曾经给过很高的评价。我能有今天的成就,一半是我为国效力的志向,一半和委座的栽培分不开。
“总的说来,委座是个旧派人物,固执是他最大的特点。但是其他特点,却是同时代的旧人物所没有的,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那就是,雄心。手握重兵的张作霖、吴佩孚等人,十年前,大家都以为,他们能统一中国。可恰恰就是一个黄埔军校的校长,几年时间,就统一了中国。
“来之不易,所以到手的权力,委座绝不会轻易放弃。别人贪财贪色,他贪的是权力。派系之间的争斗,不过是他的政治手腕,用来平衡各种力量,巩固自己的地位。不管党、国还是军队,实际都姓一个蒋字。那些赫赫的大员在你看来不可一世,在我看来就是委座的一颗颗棋子。为了对付西山派,他扶植了改组派;为了对付改组派,他扶植了CC系;眼见CC系的权力日大,他就扶植黄埔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权还是牢牢掌握在老头子手中。咱们徐老板的党调处日渐势大,他就打出军特处这张牌来制衡,要不然戴老板怎么会蹿得这么快,还不是老头子在后面撑腰?”
胡汉良听得呆傻了,这些话他不曾听别人说过。自己也许想过,却被西安的四面城墙禁锢了脑筋,只在这口锅里搅勺把,从没敢想得这么深、这么广、这么高,于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齐北冷笑着接受了恭维:“我来西安,毕竟只是一段时间,这里还是你的天下。但是,只有打了天下,才能坐天下。”
武伯英一直在西厢房里待到天黑,悄无声息,丫头做好了晚饭,沈兰也不敢去叫他。丈夫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情绪低落一次,如果被打扰了清净,不管是何人,他都会暴跳如雷,疯了一般。奶奶饿得嘟囔,沈兰让丫头伺候她先吃了,还好天热,饭菜倒不用回锅。她和丫头坐在饭桌边,静静地等着,等着丈夫醒来。结婚三年了,丈夫低落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她坚信这是一种病态,但不敢说让他去看看西医。如此下去,以后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沈兰很怀念那段美好的日子。六年前,她二十岁,是西北公学的女大学生,丈夫伯英是自己的老师,俗话说“书房戏房,谈情的地方”。伯英虽年轻,却是公学最好的国文教员,能把枯燥的古文课讲得妙趣横生。而且英俊倜傥、温文尔雅,如同鸳鸯蝴蝶派小说里走下来的人物,很多女生都把他作为未来理想的伴侣。能读大学的女孩子,家境自然非同一般,沈家不过是渭北的小康人家,只因为女儿求学若渴,才送她来西安读大学,所以沈兰在女学生里并不算突出。但武伯英只对沈兰情有独钟,他不喜欢骄贵的牡丹,也不喜欢娇艳的玫瑰,只喜欢这朵暗吐幽香的兰花。这就是妙不可言的缘分,让沈兰幸福得难以言表,只要想起将来要和心爱的人过一辈子,她都能从梦中笑醒。
《潜伏·1936》 第二章(6)
大学毕业后,沈兰回渭北住了一段时间,每个星期天,武伯英都要想尽办法去看她。那次红军和陕军在三原交战,武伯英雇的马车过了渭河,给多少钱马车夫也不愿意再走了,于是他步行了一夜才到沈家。当他看见兰子,眼里疲惫的颜色一瞬间褪为乌有,只剩下幸福的爱意,见面说话没多长时间,吃了早饭他就要上路返回,赶着上星期一的国文课,似乎历尽辛苦这一趟,只为见兰子一面。沈兰嘴上埋怨他,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沈父让家里的车把式套车送武伯英回西安,她跟着送了一程又一程。为了慰藉相思之苦,沈兰返回西安在民生银行寻了个差使,二人能够天天见面,想必神仙的生活也不过如此。武家父亲也很满意这个未来的儿媳,亲自去渭北沈家提亲,与沈父顺水推舟,儿女双方都是新青年,就免了三媒六证,敲定了这门婚事。
约定的婚期越来越近,沈兰已经辞了工作,按照旧规程回家准备嫁妆,等着武家迎娶的马车上门。武家却突然出了变故,在上海做事的老二武仲明,不知什么原因被捕入狱。武伯英手足情深,没有给未婚妻解释太多,就赶去上海解救。沈兰不埋怨他,血浓于水,兄弟的情分是谁都不能代替的,于是就推迟了婚期。这个未来的小叔子,自己从未见过,据说民国十二年刚及弱冠,就到上海去念书,然后又辗转去了日本,回国后还在上海谋生,十年没有回过一次老家。公公曾经说过,这对双生兄弟分开来看,就以为是一个人,只有两个人同时站在面前,才明白原来是弟兄两个。
沈兰曾经有种奇妙的感觉,自己心爱的人,居然在世上还有个一模一样的。但这种感觉越来越不美妙,婚期一直拖了一个多月,公公捎来话说,伯英在上海生了重病,还需在杭州将养一段时间。沈兰非常焦急,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杭州,端汤递水伺候他。再后来又听说老二被枪毙了,沈兰明白了心上人的病因,伯英是个极重情意的人,忧思过度,难免会大病一场。
又过了一个月,武伯英从杭州返回,当晚武家派当铺的伙计送来消息,第二天迎亲马车就要上门迎娶。沈父不愿意这么仓促,伙计说他们家掌柜病得很重,想要借着婚事冲喜,沈父只好勉强答应了。还好一切都已按旧日子准备停当,大早上武家披红戴花的几辆马车到了门口,才不至于手忙脚乱。武家到底是大户人家,一切礼仪都很排场,沈父看了满意,再没挑什么礼数,顺顺当当嫁了女儿。天公不作美,武家老爷子第二天就去世了,红事连着白事,三年来成为沈兰心中的一块心病。
“吃饭。”武伯英突然走进了堂屋,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惊了魂不守舍的妻子一跳。
沈兰和丫头连忙拉开椅子,围坐在饭桌旁边。武伯英很不正常,根本不过问躺椅上卧着的奶奶吃了没有,自顾自坐在桌边大口咀嚼。奶奶的起居向来是他最操心的事情,自从父亲去世,他一下子老成了许多,整个人都变了。那两个月的各种变故,似乎集聚着他一辈子的沧桑。
武伯英吃了几口,突然含着馍馍问:“咱婆吃了?”
沈兰嗔了他一眼,笑吟吟回答:“早都吃了。”
“哦,好。”武伯英根本看不见妻子的活色生香,低下头继续吃饭,似乎吃饭是件重要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