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上顿时静下来了,人们的目光全都注视着他……
后来我才明白,在特定的情况下,人的语言不全是用嘴巴说出来的,眼神也能说话。特别是那些极端的、伤人最深的词汇,是用眼睛说出来的。在平原的乡下,就有这么一个词,叫“砸磕”。那是比喻人用眼睛来说话,是“抨击”或“贬损”的意思。就像是人们眼里生出了许多小石头,人们用目光“砸磕”他。
此时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头勾得更低了。
他沉默着,他不想说。后来,在乡人目光的“砸磕”下,不得已,他还是说了。他吞吞吐吐地说:那个事,已做过结论了。
轰一下,会场炸了。人们齐声呵斥他:哪个事?啥事?啥子结论?说清楚!
在唾沫星子的汪洋大海里,在声嘶力竭的怒斥下,他吓坏了。他再一次弯下腰,哆哆嗦嗦地说:坏分子……我是坏分子。
看他是城里人,戴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开初女人们还略有些顾忌。她们私下里一次次拽吴玉花的衣裳角,在她耳边小声说:这人多猴,咋就套不出话呢?你问你问……吴玉花最恨“作风问题”。于是,她小跑着上去给了“杜眼镜”一脖儿拐,说:咋当的?说!
杜秋月哭了,咧着嘴哭了。
人群里—阵骚动。有人说:哭啥哭,你还有脸哭?
终于,他吞吞吐吐地交代说:我,我谈过一次恋爱……我……后来,她又谈了一个军人……再后来,她被查出来怀孕了……
人群里嗡的一下,像是有一群苍蝇飞过去了。他这些断断续续的句子,让人们产生了无限的想象力。人们交头接耳地说:妈的,真是个流氓!
这时,治保主任上前,大声质问说:奶奶的,“高压线”你也敢碰?咋谈的?咋怀的孕?谁的孩子……说清楚!
杜秋月有些紧张,他结结巴巴地说:那孩子……孩子,流、流、流了。
治保主任突然高呼口号:叫他赔!
人们怔了一下,也跟着呼:叫他赔!
会开到这个时候,会场简直成了落满了麻雀的谷子垛。人们围在一起,一窝儿一窝儿、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越说越乱了。有紧着追问孩子下落的;有追问女人下落的;还有质问他到底跟人家睡了几回的……最后,人们拥上去,齐伙伙嚷道:揍他!你看他,一脸猴气。不动真格的,他不会说。
老姑父突然大喝一声:停!停停停!乱嚓嚓!胡嚓嚓!嚓嚓成米饭了。
人们的嚷嚷声被老姑父制止了。牵涉到军人,他不想让杜秋月说得更详细,就说:老杜,就到这里吧。你好好改造。
人们还想听,人们意犹未尽,人们希望他说得更详细些……人们要求说:让老杜说完嘛。让老杜说完。
老姑父断然说:就这吧。散会。
散会后,人们再看老杜,那目光就变了。村里人都知道了,老杜是有“帽子”的。老杜那天没戴帽子,老杜围着一条围脖儿。可他头上有“帽子”,是一顶看不见的“帽子”。此后很多年,我一直以为,凡戴围脖儿的人,头上定是有“帽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