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诸君子叶赵左魏黄等,听说汪文言已平安离开京城,都暗自庆幸,尤其是黄尊素。他一方面为老朋友刘侨的仗义所感动,另一方面深感过意不去。一天,他买了些时鲜果品,领着儿子宗羲去看望刘桥。刘侨为人很豁达,他听了黄的一番道歉,忙说:“白安,你太见外了 !我早就不想跟他们一道趟这赃水了。再说,我也不喜欢这京城的气候,还是咱们老家江南好啊 !青山隐隐绿水环绕,连空中的气息都是湿润的。”
黄尊素也有同感。他进京做御史才一年,真厌烦了那黄沙蔽天的大风。他是余姚人,余姚离杭州不远,每当回想起西湖十景钱塘大潮,就不由自主地动了思乡之情。他对刘侨说:“有几次我真想提出‘外转’,让吏部把我调回浙江。你不知道,尤其是春天,北京常是大风扬沙,我骑马上朝,灰头土脸的,兴致皆无。……”
刘侨换了一个话题,他问黄尊素:“近来可有诗文新作 ?”
黄尊素回答:“前不久写了篇《荆轲论》,我最得意的一句是‘惟取其气节,足以笼盖一世’”。刘侨笑了,说:“我还是最喜欢你写得《浙江观潮赋》,至今我还记得几句,‘俄而一线横江天’‘瞻言百里之外,已觉隐隐阗阗,岂鼙鼓之动也,或殷雷之在天……”刘侨刚念到这里,站在一旁的小宗羲接着高声背诵开了,“方潮之初发也,浩渺之区,浮天无岸……”刘侨与黄尊素对视一笑,接着刘侨问小宗羲:“近来你忙些什么 , 还常去隆福寺书摊吗 ?”
小宗羲痛快的回答:“在家读小说。看了《虬髯客传》,是写李靖、红拂女行侠的事。还读了《老学庵笔记》,是写岳飞抗金遭秦桧陷害的事。”
黄尊素在一旁插话说:“刘大人,我倒主张学子们多注重一些经世的学问,那八股文无非是个敲门砖,我年幼时就反感时文(八股文),无奈舍此无进取之门,只得勉强为之。他母亲——”边说边指着小宗羲,“他母亲告了几次状,说这孩子尽看杂书,我倒认为杂书能开启智慧,年轻人就应有独立见解。”
刘侨瞅着这父子俩,会心的笑了。
黄尊素父子向刘侨道别时,刘侨叮咛说:“看魏忠贤许显纯那架势,不会轻易放过汪文言的,你们还得多加小心。”
从刘侨家出来,黄尊素吩咐小宗羲先回家,自己则绕道去了杨涟家。前日听魏大中说,杨涟自知道汪文言被捕,又听说此事未经内阁首辅拟旨,所有旨令完全出自魏忠贤之门,心中就一直愤愤不平,他准备上疏以欺君蔑法之罪,弹劾魏忠贤。黄尊素熟悉杨涟的脾气,杨的一位好友梅之焕,与杨同乡,并且同年中举,他曾把杨比喻为“虎” ,说他疾恶如仇,不惜去拼命。前年,杨涟返京复职,当听说王安遭魏忠贤###而死,一气之下打算立即进宫,请皇上赐予尚方宝剑,诛杀魏阉,后被亲友们苦苦劝住。……黄尊素考虑到眼下汪文言已释放,那杨涟上疏一事也该暂缓,因为时机尚不成熟,古人讲小不忍则乱大谋……想到这些,他便加快了脚步。
黄尊素推开杨家正房屋门,一言瞅见杨涟与左光斗正在议事,原来他二人正在议论陕西佥事霍维华企图翻案的事情。霍是魏忠贤的同乡,他在魏的唆使下,上疏弹劾王安,致使王安含冤惨死。时任吏部尚书的周嘉谟,为伸张正义,将霍维华外调陕西,以示惩罚。霍在陕三年,生活艰苦,一心想调回京城,于是多次派家人入京乞求魏忠贤设法,魏转托魏广微去都察院说情,杨左作为都察院的两位主管,眼下正在商量对策。杨涟愤愤地说:“霍维华若是翻了局,那王安不就冤沉海底,永无昭雪之日吗 ?” 边说边红了眼眶。左光斗也是一脸的不平, 说:“霍维华恶劣之极 ! 他是第一个依附内监的言官,他开了个坏头儿,把天下读书人的脸都丢尽了。大洪(杨涟号),我们两个先拟个奏疏,列上他的罪状,先申斥他一顿。”杨涟说:“那太便宜他啦 !依我看,就以勾通内官图谋翻案一罪,将霍维华革职了断。”左光斗听了,赞成的说了句“也好 !”
黄尊素坐在一旁,见他二人已商量出一个眉目,便开口讲了讲看望刘侨的事情,随即又用眼睛瞄了瞄杨涟,说:“大洪,你打算参劾魏阉的事情再缓一缓吧 !眼下为时仍早。”
近来,杨涟每当听到魏忠贤的名字,常是气愤填胸,尤其是王安之死,至今仍令他寝食难安,回想起自己与王安共同辅佐先皇的往事,他禁不住眼睛又湿润了,此刻他对黄尊素说:“白安,你们同榜的万燝,现任工部郎中,他告诉我,他亲眼见过魏阉在香山碧云寺后面盖得墓地,规模如同皇陵。那帝王陵前不过只竖一碑,而魏阉竟立两穹碑。祖制公侯莹地不得超九十步,而魏阉的莹地覆压数里,金碧辉煌。他这是无法无天,彰示他地位在一人之下,百官之上。……”
左光斗插话说:“如今魏阉手伸到宫外,干预朝政,还包揽词讼。京郊良乡镇有个秀才,叫章士魁,发现一个姓刘的煤商,肆意在他家坟地周围开窑采煤,便以‘伤其坟脉’为由,进行劝阻。这刘某乃是魏阉手下负责念本章念东厂事件写谕帖的要人刘荣的亲戚,魏阉听说此事后,便以阻挠开矿的罪名,把章秀才置于死地。”
杨涟抢过话说:“如今这魏阉擅权,已到了京都之内只知有魏不知有皇上的地步!凡朝中有急需要办的事,内阁中顾秉谦魏广微必答复说‘要与内边(指魏忠贤)说’;若事情不成,便答复说‘内边不肯’。白安,你说这大明天下不成了姓魏的一人 ? 还有一件奇事呢,宫内有个成妃,姓李,生育过皇二女,一次侍寝中,为失宠的范慧妃说情。那范妃生下儿子仅一个月,皇儿即被宫中御猫叫声惊吓而死,范妃难免抱怨几句,因此失宠。客氏听说了李成妃为范妃讲情,便与魏阉合谋,竟假传圣旨,把李妃打入冷宫,并断绝饮食。幸亏李妃早有准备,预先藏匿了半个月的食物,才没有被饿死。后客魏见计划失败,便把李妃废为宫女,逼迫她从长春宫迁往乾西四所,逼迁之日风雪严寒,好不凄惨 ?”
黄尊素听杨左二人滔滔不绝讲魏忠贤的罪恶,心中也是愤懑不已,不过当听杨涟说起后宫妃子的遭遇时,他另有想法,说:“这些宫闱密事,道听途说成分很大,杨公,日后若是上疏,不谈或少谈此类事为妙,容易授人以柄!如果上边追问起来,我们又无法指证,还是应着眼在魏阉乱政误国这些大事上。……”
杨涟左光斗素知黄尊素深沉有心计,认为他的一番话有道理,便都点了点头。
三
杨涟已是一连几夜没有睡踏实觉了。他时常在半夜醒来,苦思那上疏劾奏魏阉一事,反反复复权衡利害,有时直到天亮。
今日他醒得更早,周围还是黑魆魆的,听不到街上有脚步声。时令已是“小暑” ,屋里又闷又热,他穿上鞋轻手推开门,走到院中。迎面袭来一股清凉,他感到惬意,身子朝大树下的躺椅上一躺,仰面观望起夜空来。碧空如水月上中天,他不禁脱口吟出苏东坡的诗句:“月白风情,如此良夜何 !”
他享受了一会儿凉风拂面的佳境,思绪又集中在酝酿已久的参劾魏阉一事上。他仿佛是在自己与自己对话:我岂不知“恶虎”会伤人,激怒它会惹来灭门之祸 ?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见不得魏客表里为奸窃弄权柄。国家大体所伤甚多,我已是心不能宁事、义不能忍声,而一身一家何足道哉 ?若问动机何在 ?我此次上疏,就如同张良博浪一击秦始皇一样,万一社稷有灵,令魏忠贤稍知自己身份,晓得开国皇帝的禁令,不至于认为外廷皆观望不敢言,无人敢声讨奸阉,我此举是尽自己做臣子之力,为国而清君侧!若问一击不成会反受其祸 ?我早已想好,自古忠臣受祸者,何独我一人;岳飞何等功勋,“莫须有”三字荼毒了性命。若问可曾想过入狱后事 ?自古刑罚归于法司,我必入刑部勘问,中官(指魏阉)则无权干预,事情或许不至于一死?……
杨涟在思索中渐渐进入梦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发现有人轻轻推自己的肩头,睁开眼一看,竟是夫人詹氏。詹氏心疼的说:“老爷回屋睡吧,夜深风凉,留神病了!看,月牙儿都西斜了。”詹氏眉宇间带着几分忧色。近两月来,她从丈夫与左魏缪黄几位大人的言谈话语中,猜出他们是在谋划一件大事,并且是件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