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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第2页)

秋天,顾宪成假满返京补官,被任命为吏部验封司主事。一次在朝房,他偶遇了阁臣大学士王锡爵,二人本有 同乡之谊,顾是无锡泾里,王是太仓,彼此相隔不远。王锡爵笑微微对顾说:“先生家居日久,可知京城有一件怪事吗 ?”

顾宪成说:“很想听一听 !”

王锡爵说:“内阁认为对的,外论必认为非;内阁认为错的,外论必认为对。”

顾淡淡一笑,他心知王是指立储 一事 。顾听说国本之争,内阁仅有大学士王家屏主持公道,力挺皇长子,而申、王二人则采取折衷态度,尤其是王锡爵事事顺依皇上,还申斥言官(科道)“多事” 。顾宪成意味深长瞅了王锡爵一眼,答说:“王公不知,还有一件怪事呢,外论认为对的,王公必认为非;外论认为错的,王公必认为对。”说完,顾也微微一笑,而王锡爵先是一怔,随后也笑了,但笑得很勉强。

六年一次的“京察”(考察中央官吏)开始了。明制京察由内阁、都察院与吏部三部门联合主持。考核有八法,分为称职、平常、老疾、疲软、贪酷、才力不及、素行不谨、浮躁浅露 。规定年老有疾者“致仕(退休)” ,疲软无为及行为不谨者“闲住(解职)” 、浮躁浅露才力不及者调离,贪酷者革职为民。

本次京察的主察人是左都御史辛自修, 辛刚正廉洁,打算借本次京察以澄清吏治,他提出勿以个人爱憎为喜怒,实际上是针对内阁王锡爵的。经考察发现,有十余名官员贪墨,而他们又都是内阁重用之人, 工部尚书何起鸣就是其中一个。何勾结太监张诚,在督工上有贪污之嫌,辛自修便把何列为第一个被察对象。何曾担任皇上寿宫的提督 ,一个月前又刚被皇上任命为工部尚书,于是在王锡爵的庇护下,何起鸣反诬辛大人是“挟仇主使” ,而皇上又偏听权监张诚之言 ,竟然把辛、何二人同时罢官。

此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御史高维崧等四人上疏,提出对二人的处理应有差别,并一致参劾何起鸣,皇上一气之下,将高御史四人罢官。

一向正直敢言的顾宪成, 对此事深感不平,便上疏请皇上区别君子小人,并刺及王锡爵,他说“皇上既为起鸣罢免了都御史辛自修,又将四御史降职 ,为什么要这样做  ?臣以为当事诸人都应自我反思 。起鸣当反思为什么会遭到众人的鄙视?自修当反思为什么会受到同辈人(指王锡爵)的猜疑?高御史当反思为什么会罢官 ?臣希望皇上无论对大臣、小臣、 近臣、远臣,都应视为一体!”

顾的这一篇字挟凤雷、极具春秋笔法的奏疏,深深激怒了皇上 ,他特地在皇极门暖阁召见四位阁臣,没等申时行等开口,他便从袖口里拿出顾宪成的奏章,命令首辅申时行当面拟旨,要重处顾宪成。皇上忿忿地说:“如今用人,哪一个不是朕主张,顾宪成肆言,却说不是朕独断,好生狂妄 !”申时行慢条斯理说:“顾主事最多是罚俸 !”皇上火了,斥责申说:“先生拟得太轻,重新票来 !”申时行回到内阁遵旨改票,皇上阅后仍不满意,气呼呼自己动笔写了处理意见:“顾宪成党护高维崧等,肆言沽名,好生浮躁,降三级,调外任用。”

此后的数年间,顾宪成先是降任湖广桂阳郡判官,桂阳是柳宗元苏轼谪居之地,二人在此多有善政,顾宪成给自己的居室题名为“愧轩” ,表示志愧前哲之意。 后又调浙江任处州府推官。在处州,有兄弟二人打官司数年不决,顾见他们诉讼不休,便各给他们一根棍子,然后假意对哥哥说“替我打你弟弟 !” ,又对弟弟说“替我打你哥哥!”二人相顾愕然,随即抱头大哭,很快和好如初。事后,二人对顾宪成说,以往我二人各执一词,刑官也难辨曲直,致使积怨日深,今幸亏大人高明 !……顾宪成专务德化,无论走到哪里,都把施教于民放在第一位,坚持讲学,传播圣贤精神。此后他又被调往至州、泉州,但他从未心灰意冷,一方面秉公断案,一方面设帐教书,学子们手捧经书来问疑者,常盈户充室。

顾宪成无罪遭贬,有位官员曾当面问王锡爵:顾大人立论最公,何以落得这样下场 ?王回答:“他执书生之见,做言官的传话筒,哪里知道皇上与政府的苦心 ?”官员反问了一句说:“王先生恐怕也不知顾大人的一片苦心吧 ?”

汤显祖在南京居官,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昔日在一起相聚出游的好友,如今都已风吹云散各奔东西了。前年李三才升迁,出任山东佥事,主管一省的司法,听说干出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当地的大盗大滑,几乎被他掠治殆尽,百姓颂声载道 。魏允贞也已调回了京城 ,升任顺天府丞 ,依然是那样敢说敢道。 只是邹元标自进京后,反倒觉得不如在南京活得舒心,常在来信中流露出郁闷之情,汤显祖着实为自己的这位老乡担忧了。汤知道邹因为犯上挨过廷杖,至今腿部仍留有残疾,“他那脾气难改呀!”汤显祖不无担心地摇摇头。

年底,邹元标突然从天而降,敲开了汤显祖的家门,汤先是一怔,随即忙问:“你来南京有何贵干,是不是又被贬了?”汤显祖爽快一笑,说:“让你猜中了 !前不久,我上疏谈吏治十事、民病八事,共几万言,皇上大怒 ,又把我发配回南京,任刑部员外郎。”汤用手点了点邹,说了句“真是本性难移!” 邹元标在屋子里走了两圈,说还是这里好,天高皇帝远,不像在京城动辄招罪;你说那泾阳先生(顾宪成),不就是敢讲真话嘛,竟落了个连降三级 !如今他都去了海边泉州了。……

汤显祖从桌上拿起一张邸报,问邹元标:“这大礼寺雒于仁大人因犯何罪,被皇上革职为民?”

邹回答说:“还不是因雒大人上疏,说皇上‘病’在酒、色、财、气上。若士(汤显祖号)你不知,如今皇上连日免朝,政事不理,连祖庙祭祀都遣官代行,‘经筵’也给停了。”

汤显祖清楚,这“经筵”乃是皇祖朱元璋订下的制度,即每月定期由翰林院侍讲,向皇上讲解经传史鉴。不知什么原因,前不久听说忽然叫停了,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说,皇上有口谕停讲《贞观政要》,理由是“唐太宗胁父杀兄,哪里是好君主?” ,还说什么魏征“大节有亏” 。……听说后来改讲 《礼记》了,如今竟连《礼记》也免了。“真不知这位 皇上是什么心思 ?他连唐太宗魏征这样的明君贤臣都敢鄙弃 !”汤显祖心里明显表示了不满 。今日汤听了邹的一番解释,好奇地问:“皇上到底患了什么病?”

邹不屑地说:“用司礼监太监田义的话说,皇上耽于酒色疾病缠身。”说到这里,邹元标问汤显祖:“老兄,你还记得你在京城礼部做观政 ,那时节皇上是什么精气神儿 ?”

汤清晰地记得,张居正病故,二十岁的皇上乾纲独断,一付励精图治的形象。当时整整八个月未降一次大雨雪,皇上朱翊钧求雨心切,竟步行到南郊天坛祭祷,仪式结束后又步行回宫,往返二十里地,此举在百官中传为佳话。此外皇上还重视生产,兴治了京津一带的水田,也能听得进大臣的进谏。……如今真想不到短短几年皇上会变成这样 ?

此后,汤与邹情谊愈深,在信仰上也趋于一致,一次在邹元标家,汤出乎意料见到了达观禅师,聆听了达观对程朱理学的锋利批判,颇感钦佩,并在达观主持下“受记” ,成为一名佛教徒。此外汤还崇敬反礼教的李贽,对李贽容许女子前来听课,提倡男女平等,及深恶虚伪道学家,说“与其听他们胡说八道,不如听###唱唱小曲”等言论,十分赞同。也就是从这时起,汤开始转而信奉王阳明具有平民思想的“心学” 。而邹元标则早已成了王阳明弟子罗汝方的门生,对罗把王阳明的学说发展成百姓日用之道,赞佩不已,此后邹开始放弃“独善其身”的儒家信条,转而重视内心与外物的贯通,这对他日后成为一个顾大局的成熟的东林党人,颇有帮助。

邹元标在南京仅任职三年,便以母病为由,返回了家乡江西吉水,从此不再出仕。他在家乡办了一所仁文书院,热心讲学而名满天下。

万历十九年,四十二岁的汤显祖升任南京礼部祀察司主事。三月,慧星先是出现在西北方,后又光顾了东北方,“天象示警!”皇上惊恐并下诏反省,同时斥责科道诸官监察不力,以致民怨沸腾 。汤显祖于是写了《论辅臣科臣疏》,批评某些阁臣欺蔽皇上,同时揭露言官中不乏有受贿之徒,并以吏科给事中杨文举为例。汤在疏中还对皇上执政二十年作了评价,指出后十年申时行结党营私而蠹蚀政府。皇上阅后大怒,以“假借用事攻击元辅”的罪名, 将汤显祖远谪广东徐闻县,降为典史。邹元标听说后,写信勉励汤“宁为松柏无为桃李 ,宁犯霜雪无饱雨露!……”

后汤又调任浙江遂昌知县,在遂昌他曾给身在泉州的顾宪成写过一封信,谈到自己多次光临过顾 的贬谪地——处州,耳闻了不少有关泾阳先生忧国爱民的传说,在信的末尾,汤还指出大吏窃国,致使朝政昏暗。顾宪成明白,汤所指“大吏” ,是指申时行和王锡爵 。不过顾刚听到消息,申已告老还乡,王请了病假正在江苏家中休养,如今是大学士王家屏任首辅。顾素知王家屏一贯推诚秉公, 前几天王还给自己来过信,谈到三年一次的官员考核中,顾因公正廉明 ,被评为“公廉”第一,很快将被调回吏部。……

王家屏执政不久,皇上派太监到内阁传旨,说“立储之礼,当于明年举行。”王听了脸上出现笑模样,心说经过群臣四年来的抗争,立皇长子为储君这一段公案,总算有了眉目,可往下一听,他的心又凉了半截,再也高兴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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