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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第1页)

续续行进的行列里传递着。

接着,老婆婆和老汉们也凑了上去。一向以老抠出名的刘顺德从怀里掏出捂热了的核桃,那核桃是门前小核桃树上摘下来放到过年给孙女外甥们分吃的,而今却意外地拿来给解放军战士吃。党员三顺老婆和小脚娥大娘端着鸡蛋给战士们,那鸡蛋可能是攒着过年待客的,只有七八个,可是战士们一个也不愿吃。

“娃们,吃一个吧,吃一个。呵,吃一个,行不行?”小脚娥大娘、刘顺德老汉恳求战士们,眼泪都流出来了。

终于,娥大娘将一个鸡蛋塞在了一个个子不高脸冻得发红的战士手里,可是小战士硬是又赛给娥大娘。娥大娘求她拿着,小战士流着泪怎么说都不要。有几个战士见小战士走不开了便围过来劝娥大娘,可是也流着泪像见到妈妈似的走不开了。

天哪,泪水将一个瘦小的老婆婆和一伙年轻的战士粘在了一起,那是什么样的泪呀!那是比吃下十几个热腾腾香喷喷的鸡蛋还要甜美舒畅的泪,那是饥饿号哭的孩子吮吸到了母亲的|乳汁时挂在脸上的泪。

突然,后边的队伍发生了混乱。原来一直等在路旁寻找机会帮忙的年轻人们,发现了队伍后边的炊事班正挑着锅锅盆盆走来,从不多言的门颅像一头发了惊的笨猪窜了上去与挑担的战士抢担子。挑担的战士没有防着,差点摔倒,于是队伍搅乱了。挑担的战士不松手,门颅也不言语,硬是死命地抢担子,俩人像在打架,又像在摔跤,更像在争夺一担价值连城的财宝,比《水浒传》中青面兽杨志与豹子头林冲斗得也不次。不一会惊动了一位级别不明的官过来,命令战士松手,这场争夺才以门颅胜利地夺过担子颤悠悠挑着走开为止,于是,后边的所有担子都被挑担子的行家里手们——农民们夺在手里挑在肩头了。

一夜喧腾之后,部队在村里驻扎下来。张鸿远家腾出建忠的新房子让给了战士。建忠的媳妇正好回娘家去了,建忠只好去刘旺财家借宿,刘旺财家成份高,是富农,按规定没有资格接待解放军,那么现在只有接待贫农张建忠的荣幸了。建忠和刘旺财是一个班,幸好都是脾气性格差不多的伙计,否则刘旺财连接待建忠的荣幸也是不会有的了。

成份,是国家、政府、军队和上级对群众依靠和信任的标准。张鸿远非常注重来自政府和社会的信任,失去政府和社会的信任,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而刘瑞芬对这些事总是听之任之。

安顿好部队,张鸿远却反而心神不安起来了,部队的行动,*之死,引起了他的忧虑。

张鸿远从记事以来经历过几次兵荒马乱的年代。战争,由于战争引起的饥饿与恐怖的生活早已深深地在心中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痕。

一九三八年日本侵略军进攻娘子关。驻守井陉、娘子关的国民党八十三军溃败。溃败的部队经雨县撤往太原,路经红土崖的军队在村子里休息了两天。晚上张鸿远听一个老兵讲述了他们守卫雪花山的惨烈的战斗经过:雪花山是井陉到娘子关的一个制高点,日本人攻了半个月,战死者的血从山上流成了河。日本人的炮弹打进了守卫军的炮筒里爆炸,天时不利;兵无斗志,士兵们从雪堆里爬起来逃离了阵地。老兵流着泪说:“孩子们准备躲起来吧。日本人就要过来啦,狗日的阎老西不守娘子关了。”

果然,八十三军走后的第三天,日本鬼子来了。那天,张鸿远三十七岁的父亲得了噎病危在旦夕,张鸿远的母亲守着侍候丈夫,张鸿远只好带着弟弟和妹妹随着邻居躲进了暖泉沟开挖着的煤窑里。日本鬼子进了红土崖有三怕:一是怕见病人。因此,张鸿远的母亲故意用煤灰抹脏了脸,将拉满大小便的便盆放在屋里,日本鬼子一开门,便“唔唔哇哇”转身跑开了。所以,两个没有来及躲起来的人还能安然无恙;二是怕进煤窑。红土崖的煤窑又深又长,能用的不能用的巷道相互串联,不知内情的人进去往往出不来,不是困死,就是跌到废巷道的积水中淹死;三是怕蹲屎坑。村子里的厕所都是相当大的相当深的粪池子,上面铺着些木板,一不小心掉进去,轻则喝一顿臭大粪,重则要人的小命。因此,日本鬼子进了村,不蹲屎坑,硬是在门前街道的大石墙上大便,所以日本鬼子离开后,村里的人都说:“日本人,还是一些不通人道的牲口,连猫狗都不如——乱拉屎。”

张鸿远领着弟弟妹妹在坑口下躲进了三个黑夜两个白天,由于粮食都埋藏了,身上带着的干粮也不多,兄妹三人饿的头昏眼花。狭窄的巷道充满了刺鼻潮湿的气味,黑暗中只能听到喘气和偶尔的叹气,黑暗、恐怖、不安、干渴和饥饿像一条条贪食的小蛇缠在身上。张鸿远不能用话语安慰弟妹,因为大人们警告过不许发出声音。张鸿远咬着牙,但心在流泪。在黑黑巷道呆了近三天,张鸿远已觉得他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了,而仿佛只剩下一点点闪烁心间的火星的灯盏了,有时,他恐怖地意识到,那一点点闪亮的星火可能是他的灵魂,他可能已到了地狱。他想挣脱套在身上的锁链和恐怖,可是他失败了,他也同弟弟妹妹一样昏睡过去了。日本人走后,大人们抱着昏睡不醒,奄奄一息的三个孩子回了村。农户的孩子命根强,足足喝了一顿小米粥后,三个小家伙像蔫了的小草猛然吸足了水分“吱儿吱儿”地直楞起来。然而,从绝望中挣扎出来的张鸿远懂得了敬畏战争、黑暗、饥饿和恐怖,当目睹自己的灵魂——那一星光亮即将在黑暗中沉没,而又将那星光亮紧紧抱入怀中之后,张鸿远刚满十二岁的心中滋生了对生与死的敬畏。

而现在,早晨优美悦耳嘹亮的军号声仿佛将红土崖的天空擦得焕然一新,住在北屋的三个战士像敬奉神圣似的打扫院里的街道,挑满水瓮,然而,张鸿远好像预感到了战争和饥饿的阴影就要来临。

晚上,张鸿远极其慎重地对刘瑞芬说:“你看见部队干什么?又是大炮又是机枪,不对劲儿呀,要动刀兵是不是?明天起,快蒸些干粮,多烤点窝窝片,少烤点馒头片。看来要准备了。”

“准备?有什么好准备的,爱怎,怎!”刘瑞芬全然不理解张鸿远的心思,只要听不到枪声炮轰,只要看不见鬼子坏蛋,战争就不存在,刘瑞芬不但没有远虑,连近忧也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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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鸿远用居高临下、极其蔑视的口气说:“这部队一拨一拨地向内蒙开,你知道是什么?从内蒙打到山西不就是三五天的工夫。苏修鬼子的腿,可是比日本鬼子的腿长,不早准备,怎?娃子们都小,打不死,饿死了怎?”

经张鸿远细致评说,刘瑞芬也有点发怵,头脑里缺乏思维习惯的刘瑞芬只好听从张鸿远的安排了。于是,不倒一周,性急火燎的刘瑞芬就干好了两洋面口袋糠窝窝片儿,一二号盆馒头片。

但是,张鸿远失算了,毛泽东打下的江山是铁桶般稳固,苏修不敢惹中国。只有无能的政府才让老百姓过那兵荒马乱匪盗成群的光景。

部队军训了二十天就开拔了,战争像西伯利亚的寒流始终停留在温都尔汗了。然而,张鸿远的失算却给孩子们带来了口服,自部队离开了红土崖,刘瑞芬放松了对于馒头片的警戒,两天之内干馒头片减少了近三分之一的存量。于是,刘瑞芬将孩子们痛骂一顿之后将干馒头片又换个地方藏了起来,不过饥饿和由之引起的贪馋,已将孩子们的嗅觉和大脑刺激的异常灵敏,又过了几天,干馒头片只剩下了个盆底儿。

贫穷使人精明,饥饿使人灵敏。

刘瑞芬没想到不过半月馒头片悄然消失了,不用说,都添进了食量惊人的孩子们肚里。刘瑞芬有点生气,生张鸿远的气,张鸿远的失算,使十多斤白面变成干馒头而落入三个不知饥饱的孩子们的口里,可是来个亲戚客人,待客的饭就不好做了。为此,刘瑞芬又增添了一点对张鸿远的不信任,或者说刘瑞芬心中又增添了一点对张鸿远的蔑视。而张鸿远虽对自己的失算多少有些不安,但由于孩子们都个个高兴,刘瑞芬自然不多理论,也就马马虎虎地让心中的不安随着冬天的消失而消没了。

春天来了。

向阳坡上小土路西边狼尾巴草首先亮出了尖尖的绿芽,就像每天的太阳总是由最清苦人家的孩子唤出一般,是这些不起眼的小草们先唤醒了春天。堾根儿下,雪青色的打碗花悄然亮出小巧的笑脸,在那依然苍黄的山梁上,那笑脸是那么显眼那么欢悦,仿佛整个原野和天空都是由于她才变得亮丽而爽朗。

过转清明。一大早周玉香急匆匆走在通向张鸿远家的古道上。她步伐虽急,脸上却溢着罕见的喜悦,由于长期爬满了忧郁和失望,那罕见的喜笑在她脸上表现为一种不协调的扭曲,那仿佛不是喜悦的笑容,二十一种古怪而奇特的丑陋的夸张。

“大嫂——”

走进张鸿远家的街门,周玉香发出了略显压抑的低缓的叫声,那是一种胆怯而谦卑的声音。

刘瑞芬听声音并没听出是周玉香,因为那声音与周玉香平日里尖刻锐利的语调截然不同。周玉香跨进了家门站在了前面,刘瑞芬才惊奇地招呼她:“呀,她婶儿来啦。”

小猛还没有起来,静静地睡在炕上,周玉香愣了一会儿。刘瑞芬正呆坐在炕沿边上愣怔,表情有点异常,眼睛有些红晕,仿佛刚刚哭过。

阳光从掉了窗棂的窗户透进来。周玉香将怀里抱着了小被子放到炕上,虽然很轻一放,却很快震起了炕上的小颗粒在阳光照射下,翻滚着十分显眼的舞蹈。周玉香用手扇了扇,但是不仅没有赶走这些悬浮的小东西,反而惹得这些小东西舞弄得更加疯狂。

周玉香估计到刘瑞芬刚刚与张鸿远生过气,而且是因为孩子的事,她的心不由一阵扑扑急跳。自从清明节那天志小告诉她“接小猛的事儿定下来了”她的心就一直惴惴不安,她像一只多次受过惊吓的母兔,对一丝一分异常都能敏锐地引起警觉。

周玉香故意避开关于孩子的话题,另寻话题说:“大嫂,呦,看你自在的,厨房的碗不洗,炕的被不叠,不用喂猪,不用喂鸡,活得够舒妥了。咱啥时也能跟你学学。”

周玉香巧妙地小心地绕着圈子引逗刘瑞芬,并随即递上特意带来的“大生产”。

“大生产”使刘瑞芬紧锁的眉头舒缓了。周玉香又递烟,又给点火,反而令刘瑞芬不好意思了。

刘瑞芬说:“人活得就是图个自在,你说我舒妥?哪能跟你比。”

由于“大生产”的作用妯娌俩聊在了一块儿。

但,聊天并不表明刘瑞芬的心中的结解开了,不。刘瑞芬从不跟人结仇,但一旦结了仇会难解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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