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五十岁的女人,一个五十岁的舞文弄墨半辈子的女人,竟然没怎么能喝过酒,从来没有醉过,实在不是值得炫耀的事。
我很想醉一场,很想喝酒,可是没人让我喝酒。我总不能自己抓过酒杯灌进去吧。那样也未尝不可,只是,那这三十多年来辛辛苦苦维护的贤妻良母、机关标准女同志的形象,就会毁于一旦。就回回到三十五年前,凤仪一中的“两棒”马山香,一个另类得古怪、让人发笑的女生。
刘景田、白露和我——马山香,我们三个人的故事,不适合在866班的聚会上讲述。我鼓起勇气,清了清喉咙,对我们的班长刘景田喊:“刘县长,你醉了!这是866班,不是凤仪一班。白露是谁?我给大家伙儿讲讲?”
一定是我这个文史办主任一声土里土气的“刘县长”喊醒了刘景田,听了我的话,他果然立即停止了念叨,还慢慢的、有风度的摆摆手,说:“我说,当然我自己说。白露嘛,说来话长,且听下回分解。哎,敬酒的都结束了吧?打官,打官!”
刘景田话音未落,一旁的生活委员就把一幅崭新的扑克牌拍到桌上:“这不是等着班长发话嘛,发牌!谁打官谁定规矩。”
生活委员名叫裴澭保,难写难念还难记,一次语基课上,老师讲到音节,有人恶作剧,偏把生活委员的名字写到黑板上,让老师分析。老师分析的结果,同学们从此以后就叫他保温瓶。保温瓶是邻县的,毕业后就进了中学,一边代课,一边从教导处的干事干起,终于熬成了副校长、校长。保温瓶校长和我印象中的校长形象还是有差别,他早早的秃了顶,鬓边的一缕头发艰难的朝上长着,勉强盖住了明光锃亮的头顶。
保温瓶一直笑眯眯的,腆着大肚子,似乎全身上下散发着温暖。可是,只要跟他说两三句话后,就能明显感觉到从他厚重的眼皮底下射出来的含义复杂、冷热不匀的目光。
一发牌,女同学的兴致明显低了下来,她们强打精神观战一会儿,敷衍着接牌出牌,兴趣渐渐向聊天转移。
她们一拉开闲聊的架势,我的胃部忽然一阵久违的痉挛,像晕车前的不适。我赶紧往一旁让了让,抓起水杯一杯又一杯喝起来。这一系列形成于三十年前的本能反射,想不到我的身体还记得这样牢。简言之,女同学之间的窃窃私语一直拒绝我,我一直融入不了。不过,三十年后,还是有点变化。比如余婕也没加入她们的密语。但是余婕的情形和我很不一样,就算一个傻瓜也看得出来,女同学不屑于和我密语,而余婕不屑于和她们交头接耳。
余婕端坐着,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看着男同学们猜牌喝酒,我也规规矩矩坐着,不懂装懂的看他们玩牌喝酒。
“李晓晓!啊?”杜月月忽然大叫一声。
李菊急忙拉她,看来已无济于事,杜月月拨开李菊的胳膊,一脸震惊,看着瞪着她的大大小小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你们知道吗,李晓晓,是顶替的。不对,李晓晓是被顶替的!和我们同班的李晓晓,是假的!”
“李晓晓?”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一脸茫然。
“我想起来了,就是擦玻璃擦得很干净的那个女生,李晓晓!”保温瓶第一个回忆起来,“看着不像啊,很善良,很勤快。”
“真假和勤快不勤快又没必然关系!”
“人不可貌相,越是默默无闻的人越能做下大事情!”
“就是,就是,看不出啊,想不到啊!”
同学们七嘴八舌的,毫不犹豫的认同了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当年都没发现,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不可能吧。没根据的事不可乱传。”待同学们聒噪一通后,刘景田最后这样说,难怪他能当上班长,现在又当了县长。
“哼,”杜月月像小孩那样嘟起了嘴,“别人说的咱可不敢信,更不敢传,李大律师说的,你敢不信?”
大家的目光集中到李菊脸上,李菊略显尴尬,但仍然不可置疑的微微点点头:“有同行向我了解李晓晓,具体咋回事,不太清楚,也不好多过问。世上叫李晓晓的人多呢,就算同名同姓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也不稀奇。”
“那就对了,谣言止于智者,来,来,你几个再不许开小会。先翻余婕的牌!”刘景田赶紧接着说。
对你个头!我心里鄙薄一声,认真看看李菊,还是不明白她到底认为李晓晓的事是真是假。李菊和刘景田的高明之处,大约就在这真真假假之中吧。
“嗨,教授喝酒!”坐在余婕和刘景田中间的保温瓶,用肥胖而灵巧的手指掂起余婕眼前的扑克,朝大家一晃,又扣到一堆散牌里。
刘景田发了两轮牌,两三瓶酒进了同学们高高隆起的肚子,都一个个东倒西歪的。余婕也有些支撑不住的样子,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捂着嘴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她眼前的这些同学是一个重要课题似的,只是无论谁怎么软硬兼施,她就是一滴酒也不再喝。
我一直呲着嘴笑,笑到最后,脸部肌肉僵硬痉挛,不得不时时用手掌捧住脸,悄悄的、用力的按摩几下。这不算什么,和女儿在偏僻乡镇最偏远的村庄当驻村干部比,实在不算什么。这也是我专程坐半天的大巴从县城赶到省城,给我们的刘景田恭贺的原因。有仇不报非君子,有恩不报白眼狼。刘景田县长还是副书记的时候,把我女儿从偏僻的乡镇调到县委办,说是写材料,材料倒没写几次,媒人纷至沓来,女儿挑了个好女婿,挑了户好人家,顺顺当当结了婚。啥是大事,这才是大事。女儿以后幸不幸福,女婿的品质起决定作用。在此之前,不管是班长刘景田还是局长、县长刘景田,在我眼里都不过是那个最初认识的有些狡猾的男同学,他献一千次殷勤或表演一千次亲民都没能打消留给我恶劣的第一印象。
刘景田们发牌喝酒,我绝不能像余婕那样端着一张美丽的脸庞旁观,因为没有一张美丽的脸庞可端,刘景田在的场合,无论怎样的脸庞,我都端不起来。想当年,我可是倔得出名,并且决不会因为我长相或别的什么而自卑或自谦。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已经完全像一团揉好的面,无比柔韧;像一个制作精良的不倒翁,朝所有人笑。
虽然这样,我还是不会喝酒,努力学习也没用。就像我用三十年时间也没学会像杜月月那样甜甜的说话,学会人见人爱一样。为了表达真诚,工作以后,遇到酒席,我总是一开始就喝两盅,任酒精把我的脸燃烧成一团大红粗布。然后用因酒精而变得更加诚挚的双眼,痴呆的望着这个世界,不少同事说那样的情形实在怪异而吓人。同学和同事还是很不一样,同学们更像兄弟姐妹,逼女同学喝酒的也许有,但是我还没遇到过。若真有劝的,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推辞,我想我最终的选择,还是喝了最初的两盅,然后用一张血红肿胀的脸,吓唬他们。
同学聚会上,没人劝我酒,我也没用红得吓人的脸和痴呆怪异的眼神望着他们,聚会还是越来越冷清。李菊和杜月月似乎早早觉察出了,他们起劲的找各种各样的话题,发出清脆而空洞的笑声,笑声过后,更加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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