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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没有经济收入,势必陷入瘫痪;战争缺少物质基础,同样也会造成失败。有人认为战争靠的是士气,只要士气旺盛、斗志昂扬,就可以打胜仗,并不需要经济支援,这种片面的观点十分有害。
围城以来,前线开支浩大,户部又事事掣肘,行营使司的军需人员早就叫苦连天了。试看下面这些开支,哪一项可以节省,哪一项可以从缓?
东京城虽然号称高峻,近年来只在外表上踵事增华,颓坏的城垣、楼橹多未修葺,樊家岗一带的护城河因为接近禁地,未加浚深,仓促之间,金军已到城下,城外的工事已无法进行,城内和城上的防御工程,只能在守城的同时边战边修,需要的工料开支都相当庞大,而在时间上又十分迫切,刻不容缓。
士兵也都是仓促集合起来的,衣食多有不周。大敌当前,先解决了食的问题再说。官方粮仓,虽有积存,也需要拨出一部分经费向民间收购粮食为持久之计。这一条李纲深谋远虑地提出来了,兼管军需的沈琯却以“事非急需,可以从缓”为理由,把它顶了回去。
最为紧急的是士兵的衣着。战争发生在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正月初七,城上大战,这一天正好是三九严寒,士兵们大都只穿一件破棉袄,有的上身是棉,下身还是夹裤。有的连破棉袄也捞不着一件,拿着冰冷的兵器,双手先簌簌发抖,如何还能上城作战?
渊圣皇帝的朱皇后,深明大义,她被劫持出城,车驾等不来,重新折返城中,在城厢目睹士兵的窘况,回宫后发动宫女,连夜赶制了一千条棉拥项,发往前线,赢得士兵们的感激涕零,人人有“挟纩”之感。可惜粥少僧多,几万大军中,这一千条棉拥项,济得甚事?何况即使人人有了一条棉拥项,温暖了头颈,仍然温暖不了全身。
李纲以忠义激励士兵,大部分官兵也以忠义自勉,因此士气空前高涨,但碰到具体问题,忠义既代替不了伙食,也代替不了棉衣,全靠精神力量而缺乏物质基础,这样的士气是不能太持久的。因此有识之士,都为这个问题担忧,特别是太学生中的头面人物汪若海、董时升等到处劝人捐输财物,支援前线。这个“劝募队”也光顾到陈东、邢倞和何老爹的“三家村”来。
围城以来,这三个人各忙各的,但是定期的集会还是照约不误,合羹、白干、鹅头颈,还是照样供应。只有城闭以来,五香野兔肉的货源被卡断了,深夜里难得再听到那凄凉回荡的叫卖声。何老爹有备无患,来时带两包红烧腐干,一段饧藕代替兔肉,还是吃得十分香甜。陈东发现虽然国难当头,他们身在围城之中,听到种种不如意之事,大家的胃口倒也没有很多的改变。三个人吃完了三份“合羹”,还嫌不足,陈东又出去添了三个“半羹”,才算对付过去。
那天他们正在酒醉饭饱之际,忽然汪若海带着几个同舍生闯进房来。他们的目标显然就是那个大家都很熟悉的邢太医。汪若海冲着邢倞说:“邢太医,你看俺们几个人这副打扮。一个捧了一截竹筒,一个托个大托盘,还有俺手执捐簿。知道的说是太学劝捐,踊跃输将前线,不知道的还当是大和尚募化来了。”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陈东先从枕头底下摸出二两银子放在托盘上。汪若海知道陈东经济困难,当下阻拦道:“少阳,你这几文钱还不如留下给太夫人寄去作家用。如今巴巴地拿出来了,明儿家里闹起饥荒来,都是俺老汪叫你捐的不是。”
“若海,你是怪俺捐得太少?”陈东正色道,“俺也情知拿不出手,只是尽自己的心,否则就向邢太医借十两银子来添上如何?”
汪若海一看陈东认真了,连忙把那二两银子收入账里。这里何老爹匆忙地把个腰兜解下来,彻里彻外一翻,一把掏出八九十文大钱,豁朗朗一声,都倒进竹筒内。
“何老爹还是这个爽利脾气。”汪若海由衷地赞一声,然后两手合十,口中念一声佛号说道,“贫僧这厢有礼了。请问邢大施主在化缘簿上写五十贯还是一百贯?”说着提起墨沈饱满的笔,准备代邢倞写下来。
邢倞沉吟了一会儿,好像在药方上斟酌用药的分量一样,然后从汪若海手里接过笔来,用他开处方时写惯的龙飞凤舞的字迹在捐簿上写上“邢倞捐五千贯”六个大字。
所有的人都不禁怔了一怔。汪若海还当自己看错了,平常邢太医的字迹只有药店掌柜的才认得清楚。再仔细地看一遍,可不是简简单单、清清楚楚的五千贯?这个“五”字写的是普通的字体而不是医药行业中的专用字,没有一点怀疑的余地。大家都知道邢倞虽然号称名医,一年诊金收入不少,不过水涨船高,他的开支特别浩大。同乡、亲友的周济不必说,贫家病人施医施药,医不好的还要把棺木丧葬安家之费全部包下来。一年收支基本上不过保持个平衡,并无多少财产积下来。这五千贯的数字非同小可,少说一点也当得他家财之半了。汪若海觉得自己这个祸闯得大了,逡巡问道:“太医多呷了两盅,敢是有些醉了?要不,回家去和师母商量商量,再斟酌个数字,俺明天造府领款如何?”
“少阳,你看俺喝醉了?”邢倞哈哈大笑起来,“汪太学明天一早来领款,俺在舍间专候。俺家老婆子倒也不管俺这些账。”
“好,好!邢太医再来一杯!”何老爹举起酒杯,发觉不但他们三个的酒杯都空了,连那酒瓶也早已倒得涓滴全无,不禁大扫其兴,说道,“俺本来倒有个好主意,待与邢太医干了这一杯,说出来与二位商议商议是否可行。如今酒瓶酒杯全空,这一杯不干自空,兴致索然,不说也罢。”
这个脾气爽利的何老爹居然扭扭捏捏地卖起关子来,邢倞先就不答应他:“老弟台你想到的什么,何妨说出来大家评评是好主意还是馊主意。何必一定要干了杯再说?没有酒你不说话,没有酒难道你不做人?”
“何老爹想说的莫非也为募化之事?”熟悉何老爹脾气的陈东一猜就猜中他的心事。
邢倞仔细一想,也猜中了,顿时为他加上注脚道:“少阳猜得不错,俺也想到了,莫非到镇安坊去募化?”
“俺们三个都想到一块儿了!”何老爹拍手称好,“这些年来,宫廷颁赐,不可胜计,师师都不稀罕,拿下了都锁在阁子后间,害得李姥眼睛发红。俺们不如明天就去劝师师扫数输将前线,化无用为有用,也省得那姥姥贼心不死,虎视眈眈。”
“好主意,好主意!”陈东拍掌称赞,“何老爹有了这等好主意,如何卖起关子来,不肯说出?明日二位去镇安坊办妥了此事,定要罚他两斤白干。”
“罚,罚,罚!明日办妥了此事,罚俺五斤白干,也当一吸而尽。”
“好爽快的脾气,一罚就是五斤,不怕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浸在酒糟里糟透了。”然而,陈东有点担心起来,“只是刚才汪若海一顿挦扯,把俺们三人都剥得只剩下一条穷裤,明儿哪里还掏摸得出百文大钱去沽这五斤白干?”
“少阳休急,”邢倞急忙安慰陈东道,“俺即使把全部家底都铲光了,总还得留下一分,断断少不了俺三人的酒食,何忧之有?”
虽然无酒无食,加上严寒凛冽,陈东小小的斋舍里又不能生一只煤炉子,但是三个人的心里都热腾腾的,他们照样高谈阔论,快快活活地谈到半夜。忽然想到太学外面街道上早已戒严了,禁止行人往来。陈东去同舍生那里找两个空铺,让邢太医、何老爹二位安置。他们心之所安,这一宵睡得十分甜香,鼾声大作,直到天明。
看来这三个实行家还没有传染上在围城中,特别在太学中已蔓延得十分广泛的“国难忧郁症”。而围城和太学正是“国难忧郁症”最容易滋生蔓延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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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老人还没走上师师的阁子,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檀香气味。这种气味具有寺庙建筑那种富于宗教感的黄色色彩,并且往往与木鱼铜磐梵呗的声音联系起来,把人们带进一个清净世界,一个似乎与外界紧张的战争和频繁的谋和活动相隔绝的世外桃源。步入这个世界会产生一种恬静、安稳的感觉。邢倞、何老爹二位走到那里不由得自动把脚步放轻了。
邢倞本来是这里的常客,最近来得较少,围城以后还是第一次来此。何老爹却是发誓不上镇安坊之门的。小藂、惊鸿两个丫鬟多次随同师师去到他家,和师师一样对他怀着尊敬和虔诚的心情。今天忽然在这里发现了他,感到十分惊异。小藂悄悄地问道:“娘正坐在阁子里写经,可要侍儿进去通报一声?”
写经又是新花样,据他们所知,师师为人很少有那种当时妇女多有的宗教情操,平日并不佞神拜佛,也难得有几回到寺庙尼庵中去随喜随喜。她为什么写起经来?不但何老爹不知道,即使接触较多的邢倞因为近来来得少了,对师师的活动也不甚了解。当下他两个摇摇手,制止了小藂的通报,蹑手蹑脚地走上阁子。
他们看见师师面向窗口,端坐在案几前。案头上已齐齐整整地叠着一厚叠已经写了字的黄纸。案几正中的一张黄纸上还有几行是空着的。师师一手拈着朱笔,一手用一块白笈慢慢地磨着一方白玉小砚上的朱砂,似乎正在考虑怎样落笔。正在此时,她听到了窸窣的声音,带着不愿意在此刻有人来打扰她的微愠的表情回转头来,忽然转变为十分高兴惊奇的表情,热情地叫出来:“啊哟!是你们两位,邢太医,怎么不声不响地上来了?叫师师大吃一惊。”
师师对邢倞还是用了一向用惯了的极熟的朋友之间说话时的那种口吻,对她敬畏的何老爹说话时却另有一种口气和表情。
“老爹有事,托人带个口信来传呼就是了,怎么巴巴地自己跑来,岂不折杀了师师?”说着就把自己的座椅挪过来,要请何老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