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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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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自己的家属亲人,为西军的旧侣和义军的新兄弟们,为更多的爱国、忧国之士,甚至也为敌方统帅部密切关注的马扩的命运一直犹在未定之天。虽然在一段时期中,关于他的传说纷纭,有的说得神乎其神,似乎他已经化成一条神龙,破壁飞去。但事实上,自春徂夏、自夏历秋,他始终是真定府军巡院牢狱中的一名稍受优待的囚犯。他在牢狱中整整蹲了九个半月,直至真定府沦陷的那一天,他才得戏剧性地逃出牢狱,那已经在太原府沦陷后一个月,两路金军积极准备渡河,发动第二次围攻东京城的前夕了。

马扩是勇敢的军人,是活跃的政治活动家,是大刀阔斧的改革者和组织者。他精力充沛,头脑敏锐,手脚与五官并用,处处以大局为先。无论在童贯的幕府中,在和尚洞义军山寨中还是真定的军队中,工作都成效卓著。但他不幸而进入监狱。监狱是禁锢人的处所。他不得不受到镣铐枷锁、木栅铁窗、狱吏节级、司法方面的规章制度等的约束。在监狱中,他不是一条破壁上天的“飞龙”,不是一条暂时栖息在田间的“见龙”,而是一条无所用其锋芒的“潜龙”他的身体受到禁锢了,但是用来禁锢他身体的刑具班房却禁锢不了他的思想。他不断地在沉思、探索,在他头脑中反反复复考虑着的,概括起来,无非是下面的一些问题。

不管国家是否爱我,我一定要爱国家,这没有选择的余地。唯一的理由就因为我是这个国家的人。

我爱我的国家,即使它有缺点和错误,好像我爱我的母亲。用凡人的观点来看,母亲也难免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错误,但我爱她的时候,并不与她的缺点错误联系起来。因为我怀着一种神圣的,必然要排斥世俗观点的感情爱她。我爱国家也怀着那种神圣的感情。

我爱我的国家,不问我已为它支出多少,它已经付给我多少。爱国不是做买卖,不是去街市买青菜萝卜,不能讲等价交换。讲等价交换的是韩非子的观点,从汉朝以来只讲利害关系不讲道义关系的法家思想早已受到唾弃,彻底破产了。

从马扩所处的时代来说,国家与朝廷是同义词。国家的概念大而抽象,朝廷是它的具体体现者,他爱这个国家就要爱这个朝廷,他不能背叛这个朝廷犹如他不能背叛这个国家一样。他当然熟知这个朝廷的缺点错误,特别从宣和以来,陋政百出,导致了许多城池被攻陷,许多家庭被毁灭,亡国之祸,迫在眉睫。它的缺点错误是十分严重的,但他仍不能不爱它,随时准备着献出自己的一条性命来挽救它的危机。

为了它,他们这个家已经付出足够多的牺牲。在过去的三十余年中,这个人口稀少的家族已经有四个直系男子殁于王事。最近消息传来,榆次一战,他的父亲马政已与小种经略相公一起战死,他的少年侄儿也在战争中陷失,生死未卜。他是这个家族硕果仅存的男子,而他蒙受奇冤,身陷囹圄,至今尚未得到平反昭雪。

即使这样,他并没有改变对国家的执着的爱,并没有丧失正义终将伸张,他马扩必有平反昭雪、光荣出狱一天的执着信念。由于这种执着的信念,他几次拒绝了可以通过其他途径出狱的机会。

种师中战死后,种师道挽请与刘鞈熟悉的宇文虚中与刘鞈谈判。刘鞈在宇文虚中面前也不说假话,他表示子充一案,暧昧难明,但王几道既然出面揭发,不给他一点面子,这支真定军今后就难以统带了。只要子充略有逊词,承认中间发生某种误会,婉转解释,此案可结。

这种妥协性的结案,马扩理所当然地严词拒绝了。

远在西陲现任陇右副都护的刘锜是马扩最亲密的朋友,是马扩情同手足的兄长,二人暌隔了几年,彼此都密切关心对方的动静。马扩身在狱中,还设法挽请小种经略相公奏调信叔到前线去作战,此事受格朝廷,未能实现。渊圣皇帝在使用刘锜的问题上显得他真是太上皇的孝子,太上皇不喜欢的人,他也不给予立功的机会。这时,刘锜托人送去一道奏稿,他让留在西北的西军宿将联名上奏,痛陈马氏一门殁于王事者四人,不释放马扩无以慰地下之灵,无以泄将士之愤,无以鼓前线之气。这件事被马扩自己阻止了,他虽感谢刘锜的好意,但用祖、伯、兄长之死来交换自己的自由,这种做法他不愿意考虑。奏章终于没有呈上朝廷。

刘七爹离开真定前,赵邦杰大哥两次派沙真兄弟入城与七爹商议劫狱的办法。七爹两次都把沙真带进狱内与马扩见面。马扩高兴地知道义军之势日益发展,一次曾远哨到赵大哥的家乡固次县,猛袭驻军,金将特离补猝不及防,跣足而逃。他又知道保州仍在官军手中,他的母亲、寡嫂、亸娘母女,都平安无恙。那次赵大哥进军固次时,原想顺道把她们带回和尚洞山寨。后因在衡水一带与金军遭遇,大战数日而退,保州没有去成。但赵娘子带信来说,她一定不负所托,要把三哥的宝眷带往山寨,请三哥勿虑。

这两条都是好消息,马扩听了放心。沙真带来的越狱计划是赵大哥出的点子,经与七爹详细推敲过。它富于吸引力,而且轻而易举,不必伤害什么人,有绝对成功的把握。越狱如获成功,估计母亲、妻子也将来到山寨,不久他就可以与她们见面了。

刘七爹几次带来的消息都是偏于乐观的。譬如他说母亲的身体一如往昔,亸娘病体也早痊愈。马扩不能完全相信它们都是真话。母亲一向虽然善于克制自己的感情,但是父亲战死,侄儿失陷,对她都是莫大的打击,再加上他自己长期系狱,亸娘多病多灾,国难家恨,百忧交集,怎能不在她的身心中留下巨大的伤痕?

去年十一月他去保州探亲时,与亸娘缱绻难分。当时两人都产生了一种分别后很难再见面的不祥预感,现在回忆起来,当时他考虑的是战争即将爆发,既然参战,他就有可能战死,而亸娘害怕的是她听说真定方面有人要陷害他。当时他已经从几个方面得到警告,要他谨防王渊、李质这些小人的报复陷害,但他并不在意。他不相信他一向蔑视的王渊之流能有什么办法来加害于他。看不起一个人的品质,连带也蔑视他的能量,他难道不知道有些道德品质极为恶劣的人干起坏事来却是很有才情的?马扩由于盲目地自信,忽视了这个简单的道理,丧失警惕心,果然着了他们的道儿。

在那几个月中,亸娘经历了流产、早产、难产三重关卡,挣扎于死亡线上,命悬一线,而自己身陷囹圄,无可着力。有时他心里想,莫非他们的预感真是有些道理的,他们今生难道真正不得再见面了?

这种婆婆妈妈的想法居然也在豪迈绝伦的马扩心中生根,牢狱生活是滋长这种想法的温床。他失悔于当日保州城外一战胜敌,他马上就可以进城与亸娘相见,却请缨去救中山之围。一言才决,驱马便行,错过这个机会,造成了长恨。

每次他见到刘七爹时,都要问到亸娘的身体,而七爹每次回答的都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亸娘早占勿药,如今已经结实得像个牛犊,每天怀着乳儿,下田劳动,干起活来,简直比得上赵娘子。而马扩知道亸娘是从来不懂得干农活的。她要下田,赵娘子也不会要她去,这句话分明是个漏洞。

无论对亸娘、对马扩,刘七爹采用了同样的办法,先安慰了他们再说,至于前言不搭后语,引起他们的疑窦,那只好以后再说。马扩熟悉他夸张的习惯,领略他的好意,对他说的话却是不能深信的。但这一回是沙兄弟带来的消息,而且又是赵大哥托他转达的,那当然可信。现在他只要一举足之劳,越出监狱,回到山寨,就可以打破那无稽的预感,与她相见了。他多么盼望这个好不容易才能盼到的机会,争取这一次百劫余生后的见面!

但他还是拒绝那越狱的机会,理由是,他蒙受大冤,被关进牢狱,要离开它,不能是折了脊梁骨从门槛下爬出去,也不能是偷偷地逃出去,要么不出去,要出去非得正大光明,开了大门,送他出去不可。

几次出狱的机会都被他以这同样的理由拒绝了。

父亲和侄儿出征不久,刘七爹也悄悄地离开真定,他走得匆忙,来不及进狱道别,只把马扩之事托给老禁卒徐信。

有刘七爹做他的后台,徐信虽然胆小,上面的关系都由刘七爹打通了,他行起事来倒也理直气壮。自从抽去了这根拴心骨儿,他佝偻更甚,好像比刘七爹的年纪还大上十岁。一把花白乱胡子中间的笑容消失了,偷偷摸摸说一两句含混不清的话,就急忙走开,唯恐被人发现。他对马扩的照顾只限于饮食方面,不让他吃到苦头,如是而已。

从那时开始,狱中的关防加紧,马扩搬到一个独立的院子里单独关押。已经与他建立起相当亲密友谊的难友们,包括第一次向他介绍狱中情况的热心朋友豪杰之士巩仲达、愿意自宫的蔡俊、出狱后仍要去干老行当的“白日撞”等人,都被隔绝了。山寨来人更被严密控制,不让见面。徐信本人也受到监视,馈食之外,不许他和马扩有其他的接触。

“白日撞”撞来了一条重要新闻,而且利用白日放风的机会撞到马扩的别院中告诉了他,那是一条最坏最坏的消息,榆次战败,小种经略相公以下的将佐官兵全部阵亡。刘七爹就是为此出门的。不消说这些消息在马扩心中引起的震惊哀悼。他本来也有点猜到刘七爹的不辞而行必有缘故。现在他多么希望有刘七爹这样一个能干的人为他传递消息。看他在狱中进进出出,滑脱如泥鳅,大小狱吏都尊敬他,从来不妨碍他的行事。不像徐信行动拙慢、胆小如鼠,反而处处被人抓住小辫子。刘七爹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什么都知道,即使言语夸张,本人臆想掺杂的成分,超过事情真相。但是打个折扣,挤去水分,多少可以了解个大概,比目前蒙在鼓里的情况总要强多了。譬如榆次战后,太原的命运如何?斡离不的东路军沉寂了半年,跃跃欲试,出动南下了不曾?老种经略相公犹自无恙?不见得,从去年勤王以来,听说他的身体一直不好,目前他在京师,还在河北前线?还有,一天徐信偷偷地说了一句:“赵大哥离开山寨已去河东。”语焉不详,再问下去就变成个锯了嘴的葫芦,索性不回答了。马扩心里想,赵大哥此去必是去会韦寿佺、李宋臣、冯赛等人,不知会见了没有?河东情况有无变化,义军有没有在敌后活动,以牵制粘罕围攻太原之师?所有这些在他心里千转万回的问题,在监狱里,谁都不能回答他。自从他发作了一次以后,徐信害怕了,明显地要躲避他,匆匆馈食,总是站在木栅门口,东张西望地不跟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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