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迸了粗口,情绪到位,想说的话还是说不出来,声一收,再开口气焰也弱了,“谁他妈让你叫我的字。”
说完,将黄然的奏本揣入怀中,头也不回地出了内阁值房。
光下的尘埃如金屑。
无人的内阁值房,承载着天下读书人最大的人生抱负和家国情怀,对邓瑛的确有一份震慑,他站在空荡荡的窗光下,背脊生寒,倒也不敢久留。
他低头整好被他扯乱的衣襟,走出东华门,沿着光禄寺衙门朝内东厂,半道上遇见东厂厂卫覃闻德。
“督主。”
覃闻德抱拳行礼。
邓瑛看了一眼天时,“刚刚回来?”
覃闻德拱手道:“是,黄然今日要入宫领宴,北镇抚司的校尉也不敢拦着,属下留了两个人在外宅查看,自己先回来禀告督主。”
邓瑛道:“你们查了那几句醉言吗?”
“查过了,确有此事。其余的话都不要紧,最要紧的是那一首醉诗,是黄然亲笔所写,其中有一句‘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间三尺冰。’现在握在北镇抚司手里。看北镇抚司怎么解,解得不好就是反诗。”
邓瑛点了点头,“你们的钱拿到了?”
覃闻德笑道:“嗨,我们那都是虚名头,吓不到他,也就他那几房的妾室,吓破了胆子,丢了些头面儿给我们,其余多的在他正房夫人那儿,估计,已经快被镇抚司的人抢得差不多了。”
“你们没有伤人吧。”
“不敢不敢。”
覃闻意连声道:“督主你教我们要闷声发小财,有了祸事让镇抚司顶着。我们都觉得,钱虽然不多,但这比杀人勾当,积阴德多了,怎么会造次,日后定跟着督主,好好地做事。
“好。”
邓瑛笑着点了点头,“今儿除夕,早些回去。”
覃闻德行礼辞去。
邓瑛抬头看向即近正午的日头。
天上无云,日光直下,落在他的皮肤上,却一丝温暖都没有。
节制东厂和统辖营建皇城的工匠并不一样,虽然他的心并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做出来的事,落在世人眼中却是两个极端。
邓瑛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低头朝内东厂衙门走,一路上都在默诵黄然的那一句诗。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间三尺冰。”
咋一看,并没有什么问题,但关联上黄然的身份,以及近来朝廷关于立储的论辩,这句诗就有了杀皇帝而立新帝的恐怖含义。
邓瑛摁了摁自己的虎口,回身朝东华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今日皇城大开三门,入宫领宴的京官已经陆续聚往太和殿,洞开的门户像是三张无望的巨口,邓瑛在设计修建它们的时候,对每一块砖石都了如指掌,但一旦被交付出去,它就和当今皇帝的呼吸吐纳关联在了一起,失去了砖石质朴的本心。
邓瑛回过头继续朝前走,由衷地想赞一声黄然。
“我求明春今日降,早化人间三尺冰。”
这一句,他写得如刀剜疮,真好。
——
中和殿群臣正在候大宴,乾清宫这边,皇后太后以及众嫔妃,也在尚仪局司宾以及掌宾的导引下,接受外命妇的礼拜。这一年年末,平王的老王妃回京来探太后疾,她是太后母家的姊妹,自从跟着平王去了北方封地以后就一直没回过京城,时隔多年再见到自己的姐姐,说起家长里短,后来又谈到了北方边境的事,瓦剌连年滋扰,百姓苦不堪言,一时话就多了。
其余的嫔妃和命妇,对这些边境上的事都不大感兴趣,只有宁妃侍坐在太后与老王妃身边,认真地听着,偶尔应答。
老王妃看她穿着一身半新的罗袄裙,虽在年节里妆容庄重,却仍然不显浓厚,通体气质轻盈优雅,谈吐也温和得体,心里很是喜欢,不禁对太后道:“这是易琅的母亲吧。”
太后点了点头,“是啊。”
老王妃道:“妾说呢,非得是这样的娘娘,才能将您的皇孙,教养得那般懂事。”
说完,心里起了一个意,“不知娘娘可还有别的姊妹。”
宁妃看向太后,没有冒然开口,太后便接过话道:“她还有一个妹妹,如今在尚仪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