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景炎元年(1277年),元至元十三年,丙子年。
二月。
本来是春日,浓荫绿树的岭南似乎永远是生机勃勃,但四下里呼啸的寒风不断撕裂着摇摆不定的旗幡,发出仿佛是死亡前声嘶力竭的哀嚎。
阳光透过府衙大堂的明瓦,投下细微尘烟翻滚的光柱,洒落在陆秀夫的肩背上。
这位南宋著名的三杰之一,端正地坐在属于他的桌案旁,堆叠的各种札子和公文,他正在飞快地用一笔瘦硬错落的行草书写着,但见他尖锋入纸,提按分明,横画首尾重、中间轻灵,笔画牵丝引带、绞转处圆笔得怀素真传,而勾画的内挑与捺画的收笔处,明显取自王羲之的内擫笔法,很是富有节奏感和变化。
也许是光线的缘故,陆秀夫紧绷着的脸上看上去右明左暗。仿佛右脸透着喜色,左脸写着忧患,表情是那么复杂。
下面勾当公事的吏员心里都很明白,担任签书枢密院事的陆枢密并不是喜,更不是忧,而是近乎绝望。
文天祥上书辞去了右丞相,主要是和左相陈宜中的意见多有相左,已经自请去福建招募壮士豪杰,组织勤王兵马了。
其实在这里忙碌的吏员都很清楚,大宋快完了。
可是大多数人仍然抱着一丝希望,煌煌大宋,不能就这样神州陆沉,灭亡在蒙元鞑虏的手中,有文丞相,有张少保,有陆枢密,还有扬州的李庭芝、钓鱼城的张钰、凌霄城的长宁军。大宋还有大军十七万,各路民军三十万之众。
也许,也许他们还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吧。
可是大家的信心都不能算很足。
因为左丞相陈宜中可是很能撂挑子的,在临安的时候,元军兵锋直逼临安,大宋情势危急。大权在握的陈宜中却跟左丞相王爚内斗,太学生上书陈列陈宜中过失数十条,说陈宜中“指授失宜,因以败事”,甚至说出“恐误国将不止于一似道矣”的话。陈宜中一气之下,撂挑子不干跑回家了!
后来,元军进驻臬亭山(临安东北郊),宋朝大臣纷纷跑路。谢太后以恭宗的名义奉传国玉玺及降表,到元营向伯颜请降。伯颜却对降表表示不满,指名宰相陈宜中来面谈投降事宜。谢太后召陈宜中前往,陈宜中一出临安城,竟然一路跑了!
这么一位左丞相,他能够成为扶危定难的英雄吗?说不定哪一天他又一走了之!
陆秀夫写完札子,揉了揉手腕,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让自己的心腹家丁领上几个人去广州府送一封信札去。
然后,陆秀夫又拿起笔来,准备着下一封信札,他需要联络很多人。
乍暖还寒的二月天,这股从蒙古高原上席卷下来的寒流在惠州地界依旧凶猛,湿哒哒的寒风吹得人几乎都要将身体缩成一团。
张镇孙穿着很是温暖的青色素纱圆领夹衫,外披着黑色的狐裘大氅,但却依旧觉得寒冷刺骨。
这是个要命的时节,更要命的是蒙古人的铁骑已经攻破了临安,进入了广南东路。
这是蒙元对东亚大陆统一的最后一战了。
其实他现在已经不能算是大宋的经制官员了。
婺州通判这个官职已经被弹劾去职。那是因为在德祐元年(1275)十一月,元兵逼近南宋都城临安。双亲住在婺州府,张镇孙担心遭难,遂奉父母返回老家南海。遭到御史们以“闻兵逃遁”的罪名弹劾,被罢免了官职。
但是他并不是来这里伸冤鸣不平的。
因为这里是新任大宋皇帝赵昰的行在所在。
大宋需要抵抗,大宋需要人,大宋需要有人挺身而出。
所以张镇孙收到陆秀夫的信笺之后,得到诏命就星夜而来。
可是,现在却仍要在这个小小的行在门外等候着大宋最后的血脉和华夏文化正朔的代表给自己挺身而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