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也是这么窄的一张床。医院里留给院长午休的床,破旧不堪,却成了淑嫂的婚床。她会为生命中的这一页而深深地感激一个人。那个娇小的人就是她亲姊妹一样的闵葵。闵葵曾问过她:“你不要个名分吗?”她答:“好妹妹我不要,我怎样都可以,我什么也不要——那些都不重要,他是我的命了。”
那一回两个女人哭了,久久地抱在一起。
她从病房里出来已经是午夜一点了,疲倦极了,走路都要不时地闭一闭眼。她顺着长长的走廊往前,有时要扶一下墙壁。那个暗绿色的小门在眼前一闪,她的心咚咚一跳。她在门前站了片刻,正犹豫,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她推了一下门,门虚掩着。
他在桌前看一份病历,不停地记下什么。
他让她放下——放下什么?他头也不抬就说“放下”。这一回我要放下自己了……一阵强烈的冲动让她全身灼热,她轻轻回身把门关了。
他抬起头,一怔,手里的笔松脱在桌子上。
“我……”他呵气似的,咕哝了一句什么,站起来。他在认真地端量。天花板的大功率顶灯垂挂下数不清的银束,淋漓着她的全身,把她的每一根毫毛都清晰逼真地映照出来。她像一朵纯白的铃兰,微微地垂下钟蕾,芬芳四溢。她手中什么也没有,可是两手捏弄着,像捏住了什么东西。他不由得上前分开她的手,发现两手汗津津的。多么温柔的手,他一碰到滑滑的手指甲,就忍不住捧起来。
她哭了。她不知怎么与他一起坐在了那张窄窄的床上。
他像平常换药那样,为她解开衣服。“我太……难看了。”她用手抱住前胸。“先生,让我想想……”这样想了一会儿,她把双臂蒙到了眼上。他小心地给她解下了衣服。天花板上的灯太亮了,无数的银丝淋漓着,浇泼着缠裹着。真是一个奇迹,全身那么洁白,没有一点斑痕,简直是完美无瑕的一个肉体。他又一次嗅到了白玉兰的香气。
当他试图为她褪去最后一丝布绺时,她欠起了身子,用双臂挽住了他的脖子。她这样告诉了她的柔顺与服从。她那时一点恐惧和羞涩也没有了,突然就没有了。她吻他,第一次感到了被一个好男人胡楂刺疼的双唇是什么滋味。
他们好长时间没有一点声音。
在整整一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就蜷缩在他的两臂中,而他一点也感不到沉重。她的躯体原来并不太大。他只觉得她高高爽爽,其实是这样一副紧凑的躯体。那皮肤闪动着一层奇怪的光泽,是超乎一般意义之上的特异的光感。他有时真不忍心去抚摸它触碰它,担心双手沾上什么或磨损了什么。他现在正极力回忆,回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看到她的?
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个城市的神秘性由此也可见一斑。它竟然能让一个绝好的、无与伦比的女子成长起来,而且无声无息。那时她欢蹦跳跃的少女时代究竟是怎样隐去的?这个精巧得像一朵冰花的生命是透明的、晶莹的,她在枝桠上不会停留到春天。她会把身上的水汁悄悄地渗到黝黑的大地上。
那个浑小子带着一张实用的婚约去了天边,并且一去不归。这也不错,可是……这也不错啊。他把精心扎成的少妇的发髻拆开来,拆成二尺长的黑丝。这些黑丝是从处女之源流出的瀑布,是青春的第一道激流。他不停地将它们捧起,渴饮着,直到再也喝不下一滴。他把她平托了一会儿,顺在肩上一会儿,又平平地展开在小床上。她平静地看着他,嘴巴微微张大,困意和羞涩全都一丝不存。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温煦的阳光洒遍了草地。
只到了最后,她的身子才开始剧烈颠簸。这颠簸让人想起车轮碾过一道道坎坷,而后才驶上坦途。她一声不吭地欠起身子,双臂始终环紧了他。他躯体的颜色有些重,如同什么金属塑出来的一样。她闭紧了眼睛,一声不响。他继续感受着突然袭来的颠簸。他想让颠簸之车驶上坦途,小心翼翼地校正着方向。他尽可能地回避着那些坎坷,只让其驶上平滑的坦途。难以预料的颠簸又出现了。颠簸一次比一次剧烈,他感到了深深的震惊。但他并未使这飞快行驶的车轮随之停止,而是让它缓缓地、徐徐地,就好似在冰面上滑行。颠簸停止了。幸福的、不顾一切的喘息吹进他的耳廓,他想抬起头,可她的又柔又韧的双臂环住了他。无数的急流在汇拢,迎着他冲刷拍击。他不得不让缓缓的滑动变为匆匆的逃匿。巨大的颠簸又出现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已经不能停止。
那时正好天也亮了。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整个空间都没有了灯光。多么漫长而激切的跋涉,他们一起到达了。他重新把她抱在怀里,贴紧了她。原来她把全部都交给了他。原来是这样。他终于明白了那种颠簸为何如此的沉重和剧烈。看着她为他付出的一切、那因受伤而不得不掩饰的痛楚,终于再也忍不住。他眼里涌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