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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第2页)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下午他从梦中醒来的光景,当时他恍恍惚惚,不知怎么才好,于是走进了圆形会堂①。它是这有异常动人风貌的独特城市的独特建筑,顶上是带天窗的八角形阁楼,每面均有窗户,从那儿可纵览全城和它的巍峨建筑。裘德登上了阁楼,凭窗骋目,景色一望无余。他心绪万千,悲愤填膺,同时屹然不屈,崇楼杰阁以及与它们关联着的事物与特权,根本与他无缘。他凝视从前没工夫一顾的宏大图书馆浮现在空中的房顶,而随着阳光照临之处又是林林总总的尖塔、学院、山墙、街衢、礼拜堂和四方院,这一切构成了举世无双的风光,犹如气势磅礴的大合奏。他看明白他的命运不是寄托在这些东西上,而是留在自己身在其内的劳动者中间,同他们一块儿在自己也寄居的穷街陋巷中安身立命。尽管观光者和颂扬者根本不承认它们是城市本身一部分,然而若没有那儿的栖居者,勤奋的读书人固然读不成书,高尚的思想家也活不下去。

①信经谓基督教信条,尤指拉丁文《尼西亚信经》与《使徒信经》。

他的目光越过城区,投向远处的乡间,葱茏的林木挡住了他的视线,把她掩蔽起来了。原先她的音容笑貌成了他的心灵的依靠,而同她的睽离却变成令人发狂的精神折磨。对于这一重打击,他或许可以诿之于命该如此,勉能承受。有苏同他形影相依,不论他的野心落到什么样的结局,他总可付之一笑。而没有苏,他长期承受的身心过度紧张所产生的反应势必对他造成悲惨后果。费乐生以前求知问道无疑也曾碰到他所尝到的那样闭门羹而痛感失望。然而小学教师如今有了甜蜜的苏,这就使他得了安慰,也有了福。而他又有谁来安慰呢!

他从阁楼下来,到了街上,无精打采地往前走,到了一个客店前面,就进去了。他很快一连喝了三杯啤酒,出来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在闪烁的路灯光下,悠悠荡荡地回家吃晚饭。在桌子旁边没坐多大一会儿,房东太太给他送来一封刚到的信。她放信的时候,脸上煞有介事地一副预感发生大事的神气。裘德一看,上面有个学院的钢印,他曾经向该院院长发过信。“着啊——最后总算来了一个啦!”裘德大声喊道。

信的内容简短,跟他盼望已久的内容未免南辕北辙,不过的确是以院长个人名义寄来的。内容写的是:石匠J.福来先生:

接读大函,甚感兴趣。据你所述,得悉你为工人。现不揣冒昧,奉告如次:你似应谨守本业,一以贯之,则成功机会必不负苦心人,较另择高就裨益良多。鄙见如此,谨覆。

T.太徒弗奈于圣书学院

这个意见真是洞明世态,入情入理极了,但是裘德却大为恼火。他本来明知是这么回事,也知道它说的是大实话,可是他感到这是对他的十年辛苦狠狠揍了一巴掌。这下子影响实在太大了,他一气之下,什么都不顾了,猛地从桌边挺起身子,不是照平常那样看书,而是朝楼下跑。他上了街,站在一个吧台旁边,稀里糊涂地三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稀里糊涂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城市中部一个叫四路口的地方,昏昏沉沉地盯着一群人,神不守舍。后来他清醒过来了,开始跟站岗的警察搭起话来。

警察打了个阿欠,伸了伸胳臂肘,脚后跟往一块儿一磕,长了一英寸半,觉着挺有味儿地望着裘德,说:“小伙子,你醉了吧?”

“没醉,还早着呢。”他故意说俏皮话。

不管他这会儿多软弱,他脑子倒是完全没有乱。警察下边说的话,他只听见了一两句。他苦苦思索,多少像他这样百般苦斗的人站在这十字路口上,从来也没人搭理过。路口的历史比城里最古老的学院的历史还悠久呢。一点也不假,在它那儿着实看得到历代古人阴魂不散,成群结队,挤挤撞撞;他们会聚在那儿,演出过喜剧、悲剧和笑剧;那可是真人真事,真刀真枪的表演,激烈紧张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人们当年站在四路口,大谈特谈拿破仑怎样胜利和失败呀,美洲怎样沦于敌手呀,查理王怎样被处决呀,殉教者怎样受火刑呀,十字军怎样跨海东征呀,诺曼底的威廉怎样征服呀,说不定还要讲到恺撒怎样挥师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呢。多少男男女女在这儿凑到一块儿,相爱了,反目了;成婚了,仳离了;你等着我,我念着你;你因我吃苦,我为你受罪;你占我上风,我压你气势;吃起醋来,就你骂我不得好死,我咒你不得超生,然后又回心转意,和好如初,但求上天保佑,有福同享。

他开始认识到市井生活是一部人性的万宝全书,它搏动有力,生生不息;它变化多端,花样百出;它小中见大,粗中有细;这样一看,市井生活比长袍先生的学院生活真是无限地高明啊。他前面这些为生活苦苦挣扎的男男女女才是基督堂的真正本色,虽然他们简直不知道什么“基督”呀,或什么“堂”。事情往往就这么令人忍俊不禁,这也是其一。至于那流动不居的学生和导师们固然从他们的角度对“基督”或“堂”自有一番见解,可那完全不是当地原汁原味的基督堂。

他看看表;为了印证他的观感,一直走下去,进了一家大众娱乐厅,里边有个不设座位的音乐会正在演奏。裘德一进去,就瞧见屋里到处是铺子的小伙计。大姑娘、丘八大爷、学徒、叼着香烟的十一岁的娃儿们、还算体面人家的出来想打野食的轻挑娘儿们。真正的基督堂生活啊,他算是人门啦。乐队奏着曲子,大群人转来转去,你推**。一会儿隔一会儿,汉子们跑上去,唱个凑趣逗乐的歌儿。

但是苏的精灵似乎老跟着他,不许他跟风骚的小妞儿调情、喝酒;她们直往他这边儿凑,变着法儿要在他身上找点乐子。七点钟一到,他就走了,宁肯绕个大圈子往家走,为的是经过给他写信的院长的学院的大门。

大门关着。冲动之下,他从口袋里掏出当工人的总是随身带着的笔,顺着院墙一挥而就:

“我也有聪明,与你们一样,并非不及你们;你们所说的,

谁不知道呢?”

——《约伯记》第十二章第三节

第二部 在基督堂 第07节

怨气出了,他心里舒坦了。第二天早上,他一想自己那么狂妄自大,又大笑了一阵。不过他这笑是病态的、苦涩的。他又把院长来信看了一遍,字里行间的至理明言起先叫他大力气恼,这会儿却叫他寒了心,泄了气。他自认实在是个糊涂虫。

他在学问和爱情两方面的追求都让人勾销了,也就没心肠再去接着干活。每当他自认命中注定当不上大学生,心境逐渐平静下来时候,他跟苏之间绝无任何希望的关系就来搅扰他。他这辈子遇上的这个本来是内亲的意中人,因为他结过婚,已经完全落空,可是前尘旧影一直残酷地索绕在他心头,逼得他没法忍受。为了消愁解闷,他只好一头奔出去,寻找那真正的基督堂生活。在一个坐落在大院子里的不起眼的矮屋顶小酒馆,他找到了这样的生活。当地的一些名流也一样光顾那地方。要是在他平时心情比较畅快的时候,他顶多不过欣赏欣赏它的特殊情调,不过这会儿就不然了,他在那儿一坐差不多一整天,认定自己反正是生性下劣,没有指望,不可救药。

到了晚上,小酒馆的常客陆续光临了,裘德还是坐在屋角的座位上不动,钱已经花得一文不剩,整天只吃了块糕。他一副老饮客的派头,把酒时长,啜酒时慢,沉着老到,冷眼旁观,——觑着那帮子凑到一块儿的酒友。他还跟其中几个混得挺熟:算一算有潦倒的补锅匠泰勒,他原先专做教堂五金生意,那会儿信教信得挺诚的样儿,这会儿一开口就有点对教会不敬了;再就是酒糟鼻子的拍卖商;还有两个跟他一块儿干哥特式石雕的石匠,人称吉爷和乔爷。在座的另有几个小职员;一个专做长袍和法衣的裁缝的帮工;外号叫“安乐窝”和“麻点子”的两个女人,她们的道德品味按搭配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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