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别人跟我们不相干,使领馆驻守的那些人和城中的汉人呢?如果瘟疫流播没有有效控制,深处腹地的汉军前锋必然受害。”
其实朝廷派人防治瘟疫是大势所趋,争执的不过是治疫派谁去合适而已。等诸人意识到天子久未出声,一齐抬头看他,等他决断时,才听到他说:“你们二人进城以后,再据实况将治疫条疏奏上来,凡于药材人手有所请者,朕皆应允。”
“是。”
我领命之后,终究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很平静,但那平静却带着一股灰败的清冷。远比他任何时候生气怒骂,更令我心惊。
明知局势择人,他刚才依然有过阻止我踏进疫区的试探。那阻止虽然因为徐恪的谏言和我的坚持而失败,却让我们都意识到了其中的危险及无奈。
情不自禁的危险,在位忠事的无奈。
不能走错路,不可以做错事……然而,要用什么样的办法,才能使你我将对方从心抹去,再不成为彼此的负累?
齐略,我自对你动心以来,你就成了扎在我心头的一根刺,烙在我灵魂里的一个印记,碰一碰都觉得痛,摸一摸就觉得苦;我似乎未从你那里纵情的享受过欢娱,想必你面对我亦是如此。
这样的痛苦负累,到底有什么魔力让我们明明决意放弃,却一次又一次的碰触禁忌?
我在他平静凝视的目光里随着徐恪离开中军,清点一应治疫所需之物,然后开拨进城。
我直到此时,才真正明了人的心脏的坚强,明明胸口已经胀得似乎要爆炸似的,但大脑却可以清晰无比的向身体传递着准确冷静的指令,不叫外人看出异样。
“云郎中,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转头,见看出我的异样的人竟是荆佩与林环,既感觉意外,又觉得事在情理之中。
她们医术虽然不是十分精湛,但也不是庸医,本来就是我防治瘟疫时惯用的左膀右臂,再行加入防治瘟疫的队伍,那也理所当然。
她们明确了身份,再不可能与我为友,但却还能与我共事。
王城连经战乱,火灾和瘟疫,几成废墟。往日那栉鳞比次的竹楼木屋大多都已经倾败,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离开王城时还能看到的闲适景象,如今已尽付黄尘青烟。许多我以前面熟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触目所及者的神情大多已经麻木,对街上来往的汉军毫无反应。
没有憎恨,没有厌恶,没有好奇,也没有喜欢,有的只是木然。木然的望着汉军来去,游魂似的在家园附近徘徊。不知是哀悼信仰的破灭,还是统治者的无能,或是对瘟疫的恐惧。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荆佩和林环一眼。她们跟我一起离开王城,如今又一起回来,心中所怀者,相差无几,三人对视一眼,都黯然无语。
王城的大型建筑群或多或少的遭到了破坏,只有使领馆当初是以要塞形式建成,自成格局,受的影响不大。成了防治瘟疫的首选基地,我强行克制着自己跑去搜寻黄精和白芍的冲动,尾随徐恪进了使领馆,咨询一应事务。
“明公放心,我使领馆内防疫得当,并无一人染病。甚至环使领馆而居的汉人和滇民,都因为得到了防治瘟疫的教导,染病的人比较少。”
周平和使馆武官都死了,馆内事务便由地位最高的一名掌事书记唐方暂领,依章办事,在滇国的内乱里没有建功,但也守住了使领馆不失,并且尽了最大的力量庇佑汉人。他对徐恪禀报过他所知的情报以后,便转过头来对我歉然道:“只是在大乱之中,我们没有护住云郎中的制药厂。”
我此时探知黄精和白芍没死,已是心中大喜,对毁了个药厂并不在意。
我们在前堂议事,时间一久,使领馆的上下人等便都知道是天子派了人来治理瘟疫,收抚王城,外面登时人声鼎沸,喧嚣一片。我听到门外有人在叫:“姑姑!姑姑!”,赶紧转头,果见黄精正在院门外探头探脑,守门的郡兵恐他闯进来吵了我们议事,正在喝斥他快走。
若没有见到他,我还忍得住不去找,但此时见他就在门外大叫,我却哪里耐得住?匆匆对徐恪告了声罪,便飞奔而出,抓住他问:“你身上有没有伤?有没有病?这些天饿着了没有?”
“我没伤着,没病,也没饿着,我就是……就是……”
黄精说着说着,突然哇的一声扑在我怀里放声大哭:“姑姑,我就是害怕!你不知道,巫教和王庭打战,然后朝廷的军队又来和他们打,大火天天都在烧,每天都死好多人……姑姑,我怕死了!”
他虽然精明能干,但毕竟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又是在长安宫里长大的,何曾见过这样的残酷杀场,也难怪会吓得当着众人便搂着我大哭。
我拍着他的肩背,轻抚他的头顶,柔声道:“好了,不怕了,不怕了,以后这里不会再打战了,也不会再烧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