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替妈始终不相信恩替的眼睛会永久失明,那天恩替就昏倒在她的面前,在她看来恩替的眼睛不可能是被什么灼伤的。为了治疗张恩替,恩替妈带着他辗转多地,从市里的小医院到省城的大医院,从首都的眼科专家到乡村的江湖郎中,几乎每个地方都断言张恩替的眼睛治不好了。转眼过了五年,家中为数不多的积蓄消耗殆尽,张恩替也从懵懂孩童长成了一个二十岁的俊朗少年。
这天,恩替妈依旧在屋里忙活着午饭,恩替坐在客厅里的小木凳上,听着母亲忙碌的脚步声。恩替妈一边忙碌,一边催促恩替把小木凳挪到餐桌旁准备吃饭。恩替笑笑说:“妈,不忙,一会儿楼下赵婶要上来,咱们等赵婶上来一起吃。”
恩替妈不以为然地说:“你要请人家来吃饭啊?”
恩替摇摇头。
“这孩子,说话不着四六的……”恩替妈说着走到恩替跟前,把手里的碗筷放到餐桌上,这时房门“嗒嗒嗒”地被扣响了。
“恩替妈,在不?”是楼下赵婶的声音。
赵婶真的上来了?恩替妈疑惑地看了恩替一眼,又急忙回头迎向门口:“唉,他赵婶,在呢!”
门打开了,赵婶拥着发福的身体挤进了门,又不进屋,立在门口咯咯咯笑着打招呼:“恩替妈在呐!恩替也在呐!”
恩替妈被赵婶突如其来的光临搞得手足无措,恩替则依旧坐在自己的小木凳上,眼睛空洞地对着门口,两只乌黑透亮的眼珠却闪着着灵动的光芒,长长的睫毛挑动这额头前丝丝缕缕的头发,他对赵婶笑着问好,两排洁白的牙齿显得格外明亮。说真的,虽然赵婶是个话痨,但她热情的性格多少给这个沉闷的老楼带来了不少热闹的气息。
娘儿俩请赵婶进屋吃饭,赵婶说:“不了,家里还炖着一锅肉呢。唉!恩替妈你知道不?二号楼的王大爷,就是那个儿子不在身边、一个人住的那个,上礼拜不是住院了嘛,听说今儿早上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估计挺不了一两天了,都是一个院子里长起来的街坊,咱这几天是不是得跟着准备送送老人了?你说咱准备多少帛金合适呢?”恩替妈两只手局促地在围裙上蹭着:“你说多少合适呢?他赵婶。”赵婶扭过脑袋,眼珠对着天花板转了一圈:“那就咱们各出个二百吧!平时虽然不怎么说话,但也老见着,多了少了都不合适。”恩替妈点点头。赵婶接着说:“要说这王大爷的儿子吧,哪有个样子!都说挣了大钱,一年到头也不过来看老人一眼。不过话说回来了,那王大爷的儿子是真有本事,年轻时候让在铁路顶工龄,人家就不,最后气的王老爷子再没跟他说话,这几年出去做买卖算是混好了,车也买了,大别墅也买了。唉……总之人家还能占住一头,哪像我们家那个老赵,啥本事没有,还三棒打不出一个闷屁,整天就知道跑到铁路检修车间用车床做老牛,拿回来满院子抽……”
赵婶不停地絮叨着王大爷家里的事情,也顺便带着把自己的丈夫数落了一番。没错,自从十几年前的那次事故被恩替爸从火车轨道上救下后,赵叔就变得沉默寡言,可赵叔越沉默,赵婶越像一个抱了窝的老母鸡一样整天咯咯叫个不停,于是赵叔这几年开始醉心于老牛的制作和抽打,似乎只有对不说话的木头削磨和鞭挞,才能让他内心痛快许多。
一提起赵叔爱抽老牛,坐在小板凳上的张恩替哈哈哈地笑个不停:“今天赵叔一早去车间里车了一个水桶大的老牛,用小推车拉到火车站西边儿的野湖冰面上抽了一上午,生生把那块冰面旋薄了,赵叔追着老牛跑,没在意,结果一条腿钻进冰窟窿里了……”
“恩替,你胡说八道啥呢!一上午你净跟我在家,赵叔干啥去了你咋知道,可别这样开长辈玩笑!”恩替妈尴尬地指责着恩替。
“我可没开玩笑!”恩替还是难以抑制脸上的笑容。
赵婶一脸狐疑地将目光从张恩替转向恩替妈,悄声说到:“我觉得恩替这些年是不是在家待久了,神神叨叨的,有时候看着好好的,突然就说话着天不着地的,实在不行你还得找人看看。孩子都这么大了,这样下去你将来还能照顾一辈子啊?我儿子大壮,小时候学习可不如你家恩替,可去年考上了铁路工程学院,这不转眼寒假,过几天就要回来了。好歹我家大壮将来进了铁路也有个铁饭碗,你家恩替这样下去可不是事儿啊!”赵婶几句话正戳到恩替妈心窝上,恩替妈更加局促地揉搓着围裙,难过地看向恩替。
“赵婶,你家的肉马上糊在锅里了。”听到赵婶近乎炫耀地谈起自己的儿子恩替倒没有表现得不悦,只是笑着提醒起了赵婶。
“啊?肉……哎呀妈呀!”赵婶像被捅了一竹竿的老母鸡一样突然惊叫着从恩替家门口弹出楼道,向楼下跑去。不一会儿楼下就传来了几声尖叫:“肉啊!我的肉啊!可惜了呀……”安静了一会儿后,又突然尖叫起来:“老赵,你裤腿咋全湿啦……哎呀!你个不省心的老闷棍儿呀……气死老娘了……”
恩替听到赵婶的叫声,又哈哈哈地笑起来,眼睛里泛出了孩童才有的纯真的光芒。只有恩替妈惊讶无比,她跑到恩替面前蹲了下来,按住他的双手问道:“恩替,告诉妈,你赵叔真的一脚踩在冰窟窿里啦!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到恩替妈的问话,恩替收敛了过分喜悦的状态,但仍有一丝笑意挂在嘴角道:“我感觉到的。”妈妈似乎刚被燃起的希望被浇灭了大半,叹着气:“唉……我以为你眼睛有好转呢——整天净瞎扯,门关着,你能听出是你赵婶要上来?”
“我没瞎扯,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总能出现一些自己想要看到的画面,而且这些画面总和现实对得上!”恩替也有些困惑地回答者母亲。
“那你能感觉到你赵叔拿推车拖着个桶大的老牛?还在那么老远的冰面上抽?还掉进了冰窟窿里?”恩替妈将信将疑地问张恩替。
“真的!上午我听到赵叔喘着粗气出了门,脑子里就出现他两只手向后一背,拉着从车间借来的那种平板推车,老牛在平板推车上一骨碌一骨碌晃着,赵叔那双大棉鞋在地上踩得啪啪地响。到了湖边,赵叔把老牛往冰面一扔,冰面被震得发出那种啾啾的声音……”恩替将目光投向远方,像是在回忆亲身经历的事情一样,越讲越兴奋:“赵叔一边抽着老牛,一边在那儿骂,抽死你个老娘们儿!后来赵叔不小心掉进冰窟窿的时候,还生气地骂这老娘们儿咒我啊……”
听到儿子这么具体的细节描述,恩替妈更加奇怪了,眼睛看不见,却能这么确切地感觉到周围的环境!真不知道应该是难过呢还是高兴?
“妈,赵婶家的炖肉真香,我也想吃你做的炖肉……”恩替咧开一口洁白的牙齿对妈妈笑着说。
恩替妈反应过来娘儿俩到现在还没吃呢,忙说:“我儿子想吃肉啦?妈妈这就给你炖肉去!”说着转身向厨房走去,没走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责怪地说:“你早知道赵婶煮肉,锅里的水快干了,也不提醒人家一声!”
“那是她家肉糊了后,我闻到的!”
“哈哈哈哈哈……”
破旧而温馨的小房子里,充满了娘儿俩的欢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