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安抟军进入唐军控制范围之后,他的人马便被分为两部分,由柴荣率领军医亲自鉴定,凡是患了鬼面疮疤的都隔离起来,其实也只有几百人,其它人马则按照石拔吩咐的驻地驻扎。
唐军对鬼面疮患者其实也没有动用什么神奇的药物,主要是给他们提供干净的饮食和较为到位的照顾,虽然如此,相比于契丹军一现鬼面疮就赶尽杀绝的军律,这样的待遇已像上天堂了。
耶律安抟本人也患了重病,由柴荣亲自照看。耶律安抟对柴荣敢毫无顾忌地和自己接触十分奇怪,忍不住问道:“柴将军,你是不怕死,还是真的有神佛护身?”
柴荣知道他不是寻常牧民、骑兵,在他面前并不故弄玄虚,哈哈笑道:“实际上我不是不怕死,也不是有神佛护身,只是对这瘟疫我们中原早有应对的办法,那就是种豆。此法在剑南道(今四川一带)早有传承,不过流布不广,我们元帅占据陇西之后便多方设法,花了重金在剑南找到了方子,然后在陇西军民中逐渐推广。这项仁政其实没什么神道,只是民间愚夫愚妇甚多,传着传着,就变成元帅从天上窃药普惠人间了。”
这个谣言传开之后,张迈原本想过要辟谣的,但一开始推行种豆的时候,在农村市井中不少民众对这种预防方式十分抗拒,所以郑渭反其道而行,故意让谣言扩散开去,把种豆说成种护身符,那些农村、市井中的小民对新的治疗方式很有怀疑,反而对窃药神话深信不疑。他们都相信张迈是天神下凡,把种豆当成一种法术,便人人踊跃争先种豆了。对于这件事情张迈苦笑不已,但他更重视结果而不是过程。便任由流言散播,不想这流言竟然散播到了漠北。
柴荣又道:“我们孤儿军全体都种过豆,当初拔野将这瘟疫说得那么可怕时,我们原本也怕的,但现是这个疫病之后,便都不怕了。”
耶律安抟道:“既然如此,柴将军为何还不派军医给在下种豆?”
柴荣道:“本来我军大可以将此事秘而不宣,神乎其事。但安抟将军是漠北智将,我们不想欺瞒,其实种豆只能预防,无法治愈。若是患病之后就只能尽量照顾。一来截断此疫病继续散播的渠道。二来提供对症的药物,帮病人扛过去,好在患了这瘟疫也不一定必死,只是疮疤却肯定会留下了。在我看来。安抟将军健壮过人,只要安心休养,一定可以复原。”
他若是遮遮掩掩,以耶律安抟的智谋反而要怀疑,这时摊开了来说,显得坦坦荡荡。耶律安抟反而更加感激了。
在知识水平近乎愚昧的陇西地区,张迈尽力普及关于种豆的原理,到最后整个统治地区也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够接受,大部分百姓仍然坚信这豆是张元帅从天上盗窃下来的神物,可以镇压魔鬼,种豆乃是一种像吃符水一样的法术。
漠北牧民的知识水平比陇西还要糟糕。唐军其实并未故意藏掖种豆的原理,但大部分人无法理解免疫式的预防措施。还是顽固地相信鬼面疮是魔鬼,只有得到天可汗派来的活佛赐予神豆,才能够镇压这个恶鬼。
但唐军对此也没有刻意地去辟谣,在与张迈的通信中,柴荣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种事情叫心力治疗——只要病人相信佛法可以帮助自己,这种心理力量就真的能帮到他。人的精神力量有时候莫名强大,在某些条件的配合下甚至可以让医药无法治愈的绝症消失于无形,若是这种精神力量带有宗教因素那效果便更加明显。
活佛还没来的时候,耶律安抟最恶劣的时刻却已经过去,他自从柴荣那里得到有关鬼面疮的原理之后便不害怕了,有了对抗病魔的信心之后,他的病就好得更快了。
可是呆在病营区,他心中却充满了彷徨。
自己看来是死不了了,虽然脸上会留下疮疤,但对他这样的人来说,长一张丑脸是无足轻重的。可是死不了以后,未来的道路应该怎么走?像耶律安抟这样的人,一旦度过了死劫,接下来就会对未来想得非常长远——不但考虑到自己,甚至考虑到部下,甚至考虑到子孙。
回归契丹?可是自从叛出耶律察割那个晚上开始,耶律安抟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何况如今唐军与契丹正在交战,自己得唐军庇护才得以度过难关,难关一过马上背叛,这样的事情耶律安抟做不出来,他就算想做也得考虑已经对唐军深怀感激的部下的反应,自己若是出尔反尔,不但这些部下会离心离德,只怕整个大漠的牧民都会唾弃他的为人。
那么就此归附唐军么?
自己和部属在最困难的时候,得到了唐军的收容,即便出于感激,这样做也是符合道义的。但自己毕竟是契丹,在以汉人为主导的天策政权里面,自己真能融进去么?何况如今胡汉交战,石拔对自己再怎么宽容也不可能不让自己作战,归附唐军就要倒刃相向。要耶律安抟真的倒转刀口,为汉人去杀契丹人,他也做不到。
活下去,是没问题的,可是已经能活下去之后,自己该怎么办?
这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命运,这更关乎跟随自己来的数千将士的命运!而这些人里头,甚至还包括一部分契丹精锐中的精锐——皮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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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夕阳即将降下。
铃铛声响,一辆佛车缓缓开近,望病患营区而来。
“活佛来了!活佛来了!”
无数病人,仿佛在黑暗中见到了曙光。
尽管已经得到唐军的照顾,但这些天仍然有病人抗不过去而病死,这是不可避免的。而剩下的人其实大多数已经熬过了最危险的时期,可是鬼面大王一天没有离体。他们便不能安心。
而现在,他们都已经知道,活佛掌握着天可汗从天上窃下来的神豆,可以镇压魔鬼。就是那些已经病愈的人,由于结疤而让一张脸犹如魔鬼,在牧民的认知中这其实仍然是邪灵附体,受人歧视,若不得到活佛的加持辟邪,他们的下半生也将仍然在草原牧民的歧视中凄凉度过。
本来在历史上不至于大面积爆的鬼面疮,由于这次战争让病患与伤残者密集接触而如星火燎原一般传播了开来。
而活佛镇鬼的传说,也借助漠北牧民对鬼面疮的巨大恐惧而迅地传遍草原大漠。
无数患了鬼面疮的牧民和他们的家属闻讯不远数百里奔来求救。而闻讯赶来的更多是没有患病、却希望为自己、为子孙求得一颗“辟魔豆”的牧民。
赞华活佛的车驾开近的时候,病患区其实只有一千多人,他们望见佛车后先后匍匐在地,而在营区外头。更有上万牧民匍匐于两道。在佛铃铛铛之中,贴着地面迎接活佛。
“顶礼阿弥陀佛……”
护卫佛车的众僧一起诵经念佛,一种浑厚的宗教氛围笼罩了这一片草原。
一个老僧从佛车上走了下来,他走下来时。眼前黑压压的都是漠北的百姓。老僧在一个青年僧人的牵引下,走近营区。
匍匐在最前面的是几百名已经病愈的病患,他们结着一脸痘疤,犹如恶鬼附体一般。尽管已经病愈,可是这些天来除了孤儿军之外没有人肯靠近他们。他们犹如大旱之下的谷苗一样渴望着佛法能够帮助自己辟除厄运,只是他们仍然心怀惴惴——活佛会不会也像普通牧民一样嫌弃他们呢?
老僧一路走入营区。映入他眼帘的先是几百个无比丑陋的鬼面牧民,他们跪在了最前面,后面没有患病的牧民都不愿意跟他们在一起,唯恐他们身上的鬼面大王窜到自己身上来,因此鬼面牧民和普通牧民之间自然而然地隔开了好大的一片空地。
几百人几乎是颤抖地当代着活佛,当老僧从车上走下来。最前面的鬼面牧民颤抖得犹如风中的草芥,唯恐活佛就此迈过去对自己不屑一顾。
就在第一个鬼面牧民面前。老僧的双脚停了下来,对排在最前面的鬼面牧民来说,这一刻仿佛时间也停滞了,过了好久、好久,仿佛是几千年一般。忽然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头顶,道了一声:“阿弥陀佛。无灾无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