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一身崭新的鹿皮套装,带着一只小行李箱,里面塞满书籍和其他物品,我就这样来到了苏黎世,我已经做好准备要征服世界的这一小部分,以便尽快回家乡那些粗鲁的庄稼汉证明我跟其他卡门青不是同一块料。我在一间通风良好、风景宜人的阁楼度过了愉快的三年时间。我住在那儿,学习、写诗、渴望一切美好的东西并感受到我自己已经被灌输了它们的强烈感情。尽管我不是每天、每周都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但每个白天、每个夜晚我的心都在歌唱、在欢笑、在快乐地哭泣、充满热诚地努力、对生活充满渴望。
这是我的第一个真正的城市。我不谙世事,有几个星期的时间,我到处乱逛、眼界大开,感到眼花缭乱。我从来没有真诚地钦佩或嫉妒过城市生活——对城市来说我毕竟是个农村小子——但是那难以计数的街道、楼房,那许许多多的人都让我感到高兴。我观看车水马龙的街巷,我游览湖边的码头、广场、公园、豪华建筑和教堂;观察行色匆匆、拥挤不堪、着急去上班的人流;遇到懒散闲逛的学生、外出郊游的有钱人、招摇过市的花花公子、没有目的地漫步的外国人。那些穿着入时、端庄典雅、趾高气扬的阔太太在我看来就像鸡群中的孔雀,漂亮、高傲还有点傻。不,我不是真的腼腆——只是笨手笨脚、固执而倔强——我毫不怀疑自己已经是个真正的男人,对这个生机勃勃的城市变得彻底熟悉,我已经具有足够的男子气概在这里开拓我自己的路。
我跟一个帅气的青年相识了,这也是我在开拓自我之路上的第一步。他在我所住的那座房子的二楼,租住着一间两居室的房子,他也在苏黎世上学。当然并不是我主动迈出的这一步,而是他来找我的。我每天都能听到他连续弹奏钢琴,我听着钢琴的声音,第一次感受到了音乐的魔力,这是一种最阴柔、最甜蜜的艺术。我能看到他离开房子,左手拿着一本书或一本乐谱,右手夹着一根烟,他迈着轻盈而优雅的步子,袅袅的烟也随之在他那身后如影随形。我被这一情景深深地吸引住了,但是我却跟他保持着那段安全的距离。我害怕结识一个逍遥自在、自由散漫的富家子弟,担心那样做会让我蒙羞,害怕那会凸显我的贫困和举止的粗鲁。可是他却上门来找我了:一天晚上,有人敲我的房门,我不免有点吃惊,因为之前还从未有人来访。是他,他走进屋子,同我握手,介绍自己,他的动作是那么轻松自然,就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好多年一样。
“我想问问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演奏音乐?”他友好地说道。可我有生以来从没碰过任何乐器,更别提演奏了。我照实告诉了他,并补充道除了能唱点儿约德尔小调之外我对艺术一窍不通;不过,他的琴声时常悦耳地飘进我的屋子,充满诱惑力。
“怎么可能呢!”他大叫起来,“从你的外表来判断,我还发誓你肯定是一位音乐家呢!太奇怪啦!但是你会唱山歌。那么你一定乐意为我唱一首约德尔小调啦。拜托,就这一次。我喜欢山歌的声音。”
对于这个想法我感到惊愕不已,赶忙解释道,对我来说约德尔小调可不是人家点歌我就能唱的。只有在大山顶上,至少是在一个开阔地带,而且一定要即兴地演唱才能唱得出来。
“好吧,山上的约德尔,那么,明天对您来说方便吗?我们可以在明天傍晚时分一起到什么地方走走。只是散散步、聊聊天、爬爬山。这样你就能随心所欲地唱约德尔了。然后我们可以去某个乡村旅馆吃点东西。你有时间的,是吧?”
哦,是啊,我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时间,于是我赶快答应了。然后我请他随便弹点什么给我听,于是我们来到楼上,到他那间宽敞的、陈设着不错的家具的房间里。一幅崭新的油画镶嵌在时髦的画框中,旁边摆着一架钢琴,屋里显出一种装饰性的杂乱与无序,弥漫着昂贵烟草产生的一种令人舒服而放松的优雅氛围,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陌生。理查德在他的钢琴边坐下,弹了几小节。
“知道我弹的是什么,对吧?”他问我,并向我这边点点头。他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同凡响,他将目光从琴键上移开时,眼睛闪闪发光。
“不知道,”我说,“我对音乐一窍不通。”
“这是瓦格纳的曲子,”他大声说道,“出自歌剧《纽伦堡的名歌手》。”他接着演奏。乐声轻快而又富有活力,充满热情与渴望,显得生机勃勃,我觉得好像泡了个热水澡一般温暖、畅快。我怀着一种暗暗的喜悦注视着他的脖子,看到他那双艺术家的手指和苍白的手背时,我被一种当我看到中学时那个黑头发高年级学生时所产生的一模一样的感觉战胜了,又是紧张又是心怀敬意。我还害羞地预感到这个英俊帅气、杰出卓越的男子会成为我真正的朋友。友谊——这个令我难以忘怀的旧日心愿这一次或许能够成真。
第二天,我去找他。我们一路上闲聊着,慢慢地登上一个中等高度的山丘顶端,俯瞰城市、湖泊、园林,尽情享受着傍晚那丰厚的美景。
“现在你可以唱约德尔小调了吧!”理查德说,“如果你还觉得不好意思的话,那就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但是,如果你愿意,请唱得大声些。”
他可以满意了——我欢欣鼓舞近乎狂野地唱起约德尔小调,尽可能地把所有停顿、变调、换音都用上了,一直唱到星光闪烁、夜色深沉。当我停下的那一刻,他刚想说话,却又竖起耳朵对着群山的方向倾听。从远方的山顶传来回应,那么温柔、绵长,渐渐变得更加高亢而悠扬,是猎人或长途远行的旅人在回答我的歌声。我们静静地听着,心里非常高兴。当我们站在那儿一起聆听的时候,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我突然意识到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站在一个朋友身边,我感到由衷的快乐,我们一起展望那遥远而又朦胧的生活美景。在夜色下湖面泛起柔和的色彩,变得更加生机勃勃。在日落之前,我见到几座倔强而胆大的、锯齿状的山峰从四散的雾气中显露出来。
“那儿就是我的家乡,”我说道,“中间的峭壁叫红崖,它右边那座山是山羊角,左边远处的是塞纳尔斯多克峰,就是顶端圆圆的那座。我第一次登上那个宽阔的圆形顶峰时,才十岁零三周。”
我举目远望,努力想区分出位于南方更远处的一座座山峰。过了片刻,理查德说了句什么话,但我没有听清楚。
“你刚才说了什么?”我问道。
“我说,现在我已经很清楚你的天分是什么了。”
“什么呀?”
“你是一个诗人。”
一听到这个词,我立刻羞红了脸,而且恼羞成怒,我很惊讶他怎么猜到的。
“不,”我大声宣布,“我可不是什么诗人。虽说我在学校时确实写过一些格律诗,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写过任何东西了。”
“你会把它们给我看看吗?”
“我已经把它们全烧了。即便我没有那么做,我也不会给你看的。”
“一定是非常时髦的那种,其中蕴含很多尼采的思想对吗?”
“谁是尼采?”
“尼采?我的上帝,这里竟然有个不知道尼采是谁的人!”
“不知道。我为什么就得知道他呢?”
我不知道尼采这件事竟然让他如此得意,我因此变得更加愤怒了,于是我问他翻爬过多少座冰山。当他说他根本没有爬过冰山时,我也像他方才戏弄我那样嘲笑了他。这时,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语调说道:“你太敏感了。不过你自己并不知道,你是一个何其纯洁而未经世事污染的人啊,在这个地球上像你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了。你就瞧着吧,只需一年左右的时间,你就能知道跟尼采有关的一切甚至更多,你会知道得比我还多,因为你比我更能洞悉一切,比我更聪明。但是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你不知道尼采、不知道瓦格纳,但是你爬过很多山峰,你已经拥有一张如此坚毅强健的大山般的面孔。毫无疑问你就是个诗人。我从你的眼神和你的额头就可以看出来。”
我很惊讶于他这样直接地直视我,而且他如此坦诚的眼神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同时并没有使我难堪。还有一件最为不同寻常的事发生在我身上,甚至更让我惊讶而快乐:一个星期后,在一个非常拥挤的啤酒花园里,他发誓与我结成永远的兄弟关系,他又唱又跳,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跃而起,吻我,拥抱我,然后围着圆桌与我跳舞,好像发疯了一般。
“人家看了会怎么想啊?”我试图劝告他说。
“他们会这样想:这两个人幸福极了,要不就是醉得不成样子了,大多数人则根本就不在意。”
理查德年纪比我大,比我聪明,比我受过更好的教育,各种事情都比我精通而熟练,又比我精明;但是和我相比,他看起来还仅仅是个孩子。比如说,在大街上他会带着一丝嘲弄的意味跟十几岁的小女孩调情;有时对于非常严肃的钢琴曲,他会弹着弹着突然停下来,讲一个幼稚的笑话再接着弹。有一回,我们随兴走进一座教堂,在牧师布道期间,他笑着在我耳边说:“你难道没发现那个神父就像一只干瘪的老兔子一样吗?”这个比喻贴切得很,不过我觉得,他完全可以在我们出了教堂之后再把这个想法告诉我。所以后来我就这么对他说了。
“但是我说得没错,对吧?”他抱怨道,咕咕哝哝地说,“过后我可能就不记得这事儿了。”
他说的俏皮话平淡无味,往往不过是从别人的书上引用的,对此无论是我或者别人都不以为然。我们喜欢他并不是因为他的机智幽默,更多的是他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性格和他周身散发的孩子般的天性而带来的难以抑制的快乐,正是这些东西可以随时进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