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血原。
到处是被鲜血泡烂的泥土、头骨、胫骨、肋骨和手掌或脚掌。三颗头颅被摆到一起,向四方延伸出四条胳膊与四条腿,如同一颗颗正在发光的太阳。无数颗骸骨太阳竖列摆放,由最粗壮的股骨和胫骨连接连成许多条直线,直指圆心。
平原中央,坐着三具干尸。
“我们得回去,现在就回去。”皂八同用满是汗的大手死死抓住丘拾的胳膊,“这是……这是哪个邪神的祭坛。”
丘拾知道这绝不是什么邪神的祭坛,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笃定,但他就是知道。那么这又是谁的祭坛?连那群残暴的沙门人都不敢打扰的祭坛,会是谁的祭坛?队伍后方传来一阵嘈杂,有几个哀述人发了疯,哀嚎着逃走了。他们只有一条路可以离开这里——跳入深海,或者迎接沙门人的弯刀。
“我们真的得找别的路了。”绿橡的声音中透着某种哀求,“我们离开这里,我们从两侧的山上爬过去,绕开这里。丘拾,没有人……没有人敢穿过这样的地方。”
丘拾看见了出口。在这恐怖血原的另一端,是一条新的路。天更阴了,夜晚也不过如此。一个景象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一片黑色的荒原冒着烟,连接着几近坠落的血色天空,一只赤裸的大脚突然踩在泥土上。他喘着粗气,那是哪里?他从没去过那种地方,谁他妈的正在钻入他的脑袋?
他抽出绿橡腰间的青铜剑,从队伍中抓来一个厄昔男人,用剑顶着他的背脊。
“你,去圆的中心。”丘拾尽量压抑他声音的颤抖,“否则我现在就把你的肠子挖出来。”
厄昔人向丘拾下跪,拼命磕头,乞求。而丘拾还给他一个冷酷的眼神。于是厄昔人不得不爬起身子,一边祷告,一边哭嚎着走向血原。
所有人注视着那个颤抖的,缓慢前进的厄昔人。他走过的地方留下了脚印,传来一阵粘稠的脚步声。厄昔人幽幽的啜泣变成了放肆地大声哭嚎,但他仍然只能往前走。
终于,厄昔人接近了圆心,三尊干尸坐立之地。他只看了一眼,便厉声尖叫着向回狂奔。
丘拾深吸一口气,亲自踏上了这片血原。
他尽量不去看脚下的骸骨,直勾勾盯着那三尊干尸。走完这段路远比他想象的要快,他还没做好准备,就已来到了圆心。
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异常冷静地将这三座尸尊的所有细节刻在了脑子里。尸尊皮肤漆黑、坚硬而油亮,它们的造型并不相同:一尊浑身插满手臂,手掌张开,仿佛要抓取什么;一尊挂满了干涸的脸皮,无数双空洞的黑眼睛望向四方;还有一尊应当是女人,她的肚子隆起,布满裂缝,里面是一具死胎和满满的深蓝色宝石。
他退后几步,掀起衣服将脸上的汗擦干,接着向血原之外死死注视着他的哀述人挥挥手。
“来吧。”
绿橡使劲搓搓脸,第一个向丘拾走来。接着是皂八同,虽然他因为腿软摔倒了两次。接着,哀述人陆续开始走向了他们的领导者。他们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的骸骨,忍耐着湿冷的血泥漫过脚趾,渗进指甲里。
突然,哀述人的队伍再次因恐惧僵止了。
在对面的出口,缓缓走来几个人影。
丘拾伸出手示意队伍安静。他知道仅凭这几个人绝敌不过身后上百哀述人。
三个套着破碎麻布的肮脏老人站在出口尽头注视着哀述人。他们拎着石斧,牵着几个赤裸的年轻男人。这些阉种周身惨白,脸上的神情异常惊惧,有的甚至从干涸的伤口排出了尿液。
丘拾握着青铜剑的手掌开开合合。他试探着对来者说:“请让我们通过这里。”
老人用哀述人从未听过的语言说了一句话,他的发音如同滚烫的岩浆一般令人害怕。
“我猜他讲的是那些刻在墙壁上的语言。”皂八同说。
“不管了,谁敢拦我们,就杀。”丘拾说。
他刚刚向前踏出一步,就听见一声惊呼。接着,那三个老人扑通跪在了血泥里,将身子埋在这片深渊中。他们身后的阉种更是缩成了一团,浑身颤抖。他们的脸贴着地面,大声重复呼喊着一个谁都不懂的词:
“厄呵撒厄呵!厄呵撒厄呵!厄呵撒厄呵!”
“快走!”丘拾尖叫道,他几乎要被这奇怪的音节震碎脑袋。哀述人仓皇地穿过了血原。直到他们踏上了干燥坚硬的山路,那声声呼喊依然在身后回荡着。
离开血原的当晚,丘拾就发起了高烧。他只觉自己的脏器正在燃烧,将皮肤和骨头烤得通红,一股股热量向身体外的夜色流淌。他终于栽倒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迷蒙中,他感觉自己被抬了起来,皂八同遥远的声音指挥着哀述人为他端来水。水?哪里来的水呢?
“你不能这时候死,小皂工!”皂八同在他耳边紧张地重复道,“我们马上就要穿过这片山了。”
他不想死,但是眼皮越来越沉,任由自己一步步滑向深渊。
他惊醒了,冷汗渗出脖颈。他发现自己踩在了一片黑色的松软泥土上。远方的天际透着些许腥红。那是血的颜色。
这是哪里?他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是谁?望向四周,空无一物。本能驱使着他找个地方躲起来。于是,他追向黑色的山,希望那里有一个洞窟可以藏身。他在躲避谁呢?他也不知道,但是确实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要躲起来。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藏身之处。这是一个狭促的洞穴,他努力把身子挤在里面。空间里回荡着他的喘息和心跳声,这片原野上有一个谋杀者。
洞穴外传来阵阵雷声,铺天盖地的雨啸淹没了寂静。很快,温热的雨水顺着他湿黏的皮肤渗进了洞穴。
如果这场雨一直下,他可能会溺死在这个狭小的洞穴中。他得离开这里。他用脚瞪着泥土,雨水的浸泡让他无从发力。突然,他僵住了,他看到一个漆黑的身影投入了洞穴。
谋杀者就在洞穴外。他竭尽全力隐藏自己的呼吸,仿佛如此便能躲避谋杀者的视线。雨水灌进眼眶,他疼得想要流泪。
突然,那双大手伸进了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