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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第1页）

列子曰：〃色盛者骄，力盛者奋，未可以语道也。故不班白语道＇9＇，失，而况行之乎？故自奋则人莫之告＇10＇。人莫之告，则孤而无辅矣。贤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尽而不乱。故治国之难在于知贤而不在自贤。〃

宋人有为其君以玉为楮叶者＇11＇，三年而成。锋杀茎柯＇12＇，毫芒繁泽＇13＇，乱之楮叶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国。子列子闻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故圣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郑子阳者曰＇14＇：〃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唐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出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15＇：〃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令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16＇，先生不受，岂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17＇，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鲁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学，其一好兵。好学者以术干齐侯，齐侯纳之，以为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悦之＇18＇，以为军正＇19＇。禄富其家，爵荣其亲。施氏之邻人孟氏同有二子，所业亦同，而窘于贫。羡施氏之有，因从请进趋之方＇20＇。二子以实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术于秦王。秦王曰：〃当今诸侯力争，所务兵食而已。苦用仁义治吾国，是灭亡之道。〃遂宫而放之＇21＇。其一子之卫，以法干卫侯。卫侯曰：〃吾弱国也，而摄乎大国之间。大国吾事之，小国吾扰之，是求安之道。若赖兵权，灭亡可待矣。若全而归之，适于他国，为吾之患不轻矣。〃遂刖之，而还诸鲁。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让施氏＇22＇。施氏曰：〃凡得时者昌，失时者亡。子道与吾同，而功与吾异，失时者也，非行之谬也。且天下理无常是，事无常非。先日所用，今或弃之；今之所弃，后或用之；此用与不用，无定是非也。投隙抵时，应事无方。属乎智。智苟不足＇23＇，使若博如孔丘，术如吕尚，焉往而不穷哉？〃孟氏父子舍然无温容，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

晋文公出会＇24＇，欲伐卫。公子锄仰天而笑。公问何笑。曰：〃臣笑邻之人有送其妻适私家者，道见桑妇，悦而与言。然顾视其妻，亦有招之者矣。臣窃笑此也。〃公寤其言，乃止。引师而还，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25＇。

晋国苦盗。有郄雍者，能视盗之貌＇26＇，察其眉睫之间，而得其情。晋侯使视盗，千百无遗一焉。晋侯大喜，告赵文子曰＇27＇：〃吾得一人，而一国盗为尽矣，奚用多为？〃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盗，盗不尽矣，且郄雍必不得其死焉。〃俄而群盗谋曰：〃吾所穷者郄雍也＇28＇。〃遂共盗而残之＇29＇。晋侯闻而大骇，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郄雍死矣。然取盗何方？〃文子曰：〃周谚有言：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且君欲无盗，若莫举贤而任之，使教明于上，化行于下，民有耻心，则何盗之为？〃于是用随会知政，而群盗奔秦焉。

孔子自卫反鲁，息驾乎河梁而观焉。有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弗能游，重鼍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将厉之＇30＇。孔子使人并涯止之，曰：〃此悬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鱼鳖弗能游，鼋鼍弗能居也。意者难可以济乎？〃丈夫不以错意，遂度而出。孔子问之曰：〃巧乎！有道术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对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从以忠信。忠信错吾躯于波流＇31＇，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复出者，以此也。〃孔子谓弟子曰：〃二三子识之！水且犹可以忠信诚身亲之，而况人乎！〃

白公问孔子曰＇32＇：〃人可与微言乎＇33＇？〃孔子不应。白公问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吴之善没者能取之。〃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淄渑之合＇34＇，易牙尝而知之＇35＇。〃白公曰：〃人固不可与微言乎＇36＇？〃孔子曰：〃何为不可？唯知言之谓者乎！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争鱼者孺＇37＇，逐兽者趋，非乐之也。故至言去言，至为无为。夫浅知之所争者未矣。〃白公不得已，遂死于浴室。

赵襄子使新稚穆子攻翟＇38＇，胜之，取左人、中人＇39＇，使遽人来谒之＇40＇。襄子方食而有忧色。左右曰：〃一朝而两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忧色，何也？〃襄子曰：〃夫汪河之大也，不过三日，飘风暴而不终朝＇41＇，日中不须臾。今赵氏之德行无所施于积，一朝而两城下，亡其及我哉！〃孔子闻之曰：〃赵氏其昌乎！夫忧者所以为昌也，喜者所以为亡也。胜非其难者也；持之＇42＇，其难者也。贤主以此持胜，故其福及后世。齐、楚、吴、越皆尝胜矣，然卒取亡焉，不达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主为能持胜。〃孔子之劲能拓国门之关＇43＇，而不肯以力闻。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44＇，而不肯以兵知。故善持胜者以强为弱。

宋人有好行仁义者，三世不懈。家无故黑牛生白犊，以问孔子。孔子日：〃此吉祥也，以荐上帝＇45＇。〃居一年，其父无故而盲，其牛又复生白犊，其父又复令其子问孔子。其子曰：〃前问之而失明，又何问乎？〃父曰：〃圣人之言先迕后合＇46＇，其事未究，姑复问之。〃其子又复问孔子。孔子曰：〃吉祥也。〃复教以祭。其子归致命，其父曰：〃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无故而盲。其后楚攻宋，围其城＇47＇，民易子而禽之，析骸而炊之，丁壮者皆乘城而战，死者太半＇48＇。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及围解而疾俱复。

宋有兰子者＇49＇，以技于宋元＇50＇。宋元召而使见。其技以双枝，长倍其身，属其胫＇51＇，并趋并驰，弄七剑迭而跃之，五剑常在空中。元君大惊，立赐金帛。又有兰子又能燕戏者＇52＇，闻之，复以干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异技干寡人者，技无庸＇53＇，适值寡人有欢心，故赐金帛。彼必闻此而进，复望吾赏。〃拘而拟戮之＇54＇，经月乃放。

秦穆公谓伯乐曰＇55＇：〃子之年长矣，子姓有可使求马者乎？〃伯乐对曰：〃良马可形容筋骨相也＇56＇；天下之马者，若灭若没，若亡若失，若此者绝尘弭辙＇57＇。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马也。臣有所与共担纆薪菜者＇58＇，有九方皋＇59＇，此其于马非巨之下也＇60＇，请见之。〃穆公见之，使行求马。三月而反报曰：〃已得之矣，在沙丘＇61＇。〃穆公曰：〃何马也？〃对曰：〃牝而黄＇62＇。〃使人往取之，牡而骊＇63＇。穆公不说＇64＇。召伯乐而谓之曰：〃败矣，子所使求马者＇65＇。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马之能知也？〃伯乐喟然太息曰：〃一至于此乎？是乃其所以千万臣而无数者也＇66＇。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67＇，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者，乃有贵乎马者也＇68＇。〃马至，果天下之马也。

楚庄王问詹何日＇69＇：〃治国奈何？〃詹何对曰：〃臣明于治身而不明于治国也。〃楚庄王曰：〃寡人得奉宗庙社稷，愿学所以守之。〃詹何对曰：〃臣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又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对以末。〃楚王曰：〃善。〃

狐丘丈人谓孙叔敖曰＇70＇：〃人有三怨，子知之乎？〃孙叔敖曰：〃何谓也？〃对曰：〃爵高者，人妬之；官大者，主恶之；禄厚者，怨逮之＇71＇。〃孙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禄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于三怨，可乎＇72＇？〃

孙叔敖疾，将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73＇，吾不受也。为我死＇74＇，王则封汝。汝必无受利地。楚越之间有寝丘者＇75＇，此地不利而名甚恶，楚人鬼而越人禨＇76＇，可长有者唯此矣。〃孙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辞而不受，请寝丘，与之，至今不失。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77＇，下之邯郸，遇盗于耦沙之中＇78＇，尽取其衣装车。牛步而去＇79＇，视之欢然无忧厷之色＇80＇。盗追而问其故，曰：〃君子不以所养害其所养＇81＇。〃盗曰：〃嘻！贤矣夫！〃既而相谓曰：〃以彼之贤，往见赵君，使以我为＇82＇，必困我，不如杀之。〃乃相与追而杀之。燕人闻之，聚族相戒曰：〃遇盗，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俄而其弟适秦，至关下＇83＇，果遇盗。忆其兄之戒，因与盗力争。既而不如＇84＇，又追而以卑辞请物。盗怒曰：〃吾活汝弘矣，而追吾不已，迹将着焉＇85＇。既为盗矣，仁将焉在？〃遂杀之，又傍害其党四五人焉。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钱帛无量，财货无訾＇86＇。登高楼，临大路，设乐陈酒，击博楼上＇87＇。侠客相随而行，楼上博者射＇88＇，明琼张中＇89＇，反两■（左木右翕）鱼而笑＇90＇。飞鸢适坠其腐鼠而中之＇91＇，侠客相与言曰：〃虞氏富乐之日久矣，而常有轻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此而不报，无以立懂于天下＇92＇。请与若等戮力一志，率徒属必灭其家为等伦＇93＇。〃皆许诺。至期日之夜，聚众积兵以攻虞氏，大灭其家。

东方有人焉，日爰旌目，将有适也＇94＇，而饿于道。狐父之盗曰丘＇95＇，见而下壶餐以餔之＇96＇。爰旌目三餔而后能视，曰：〃子何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嘻！汝非盗邪？胡为而食我？吾义不食子之食也。〃两手据地而欧之＇97＇，不出，喀喀然，遂伏而死＇98＇。狐父之人则盗矣，而食非盗也。以人之盗因谓食为盗而不敢食，是失名实者也。

柱厉叔事莒敖公＇99＇，自为不知己，去＇100＇，居海上，夏日则食菱芰＇101＇，冬日则食橡栗。莒敖公有难，柱厉叔辞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为不知己，故去。今往死之，是知与不知无辨也。〃柱厉叔曰：〃不然。自以为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将死之，以丑后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凡知则死之，不知则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厉叔可谓怼以忘其身者也＇102＇。

杨朱曰：〃利出者实及＇103＇，怨柱者害来。发于此而应于外者唯请＇104＇，是故贤者慎所出。〃

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105＇。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歧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杨子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笑者竟日。门人怪之，请曰：〃羊，贱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损言笑者，何哉？〃杨子不答，门人不获所命。弟子孟孙阳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与孟孙阳偕入，而问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齐鲁之间，同师而学，进仁义之道而归。其父曰：仁义之道若何？伯曰：仁义使我爱身而后名。仲曰：仁义使我杀身以成名。叔曰：仁义使我身名并全。彼三术相反，而同出于儒，孰是孰非邪？〃杨子曰：〃人有滨河而居者，习于水，勇于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粮就学者成徒，而溺死者几半。本学泅，不学溺，而利害如此。若以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而出。孟孙阳让之曰：〃何吾子问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学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异若是。唯归同反一，为亡得丧。子长先生之门，习先生之道，而不达先生之况也＇106＇，哀哉！〃

杨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107＇。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杨布怒，将扑之。杨朱曰：〃子无扑矣。子亦犹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来，岂能无怪哉？〃

杨朱曰：〃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为善。〃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108＇，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将加诛焉。幸臣谏曰：〃人所忧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过乎生。彼自丧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诛。有齐子亦欲学其道，闻言者之死，乃抚膺而恨。富子闻而笑之曰：〃夫所欲学不死，其人已死而犹恨之，是不知所以为学。〃胡子曰：〃富子之言非也。凡人有术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无其术者亦有矣。卫人有善数者，临死，以决喻其子＇109＇。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问之，以其父所言告之。问者用其言而行其术，与其父无差焉。若然，死者奚为不能言生术哉？〃

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鸠于简子＇110＇，简子大悦，厚赏之。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竞而捕之，死者众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过不相补矣。〃简子曰：〃然。〃

齐田氏祖于庭＇111＇，食客千人。中坐有献鱼雁者＇112＇，田氏视之，乃叹曰：〃天之于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于次＇113＇，进曰：〃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噆肤＇114＇，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纳生人、虎狼生肉者哉＇115＇？〃

齐有贫者，常乞于城市。城市患其亟也＇116＇，众莫之与。遂适田氏之厩，从马医作役而假食＇117＇。郭中人戏之日＇118＇：〃从马医而食，不以辱乎＇119＇？〃乞儿曰：〃天下之辱莫过于乞。乞犹不辱，岂辱马医哉？〃

宋人有游于道、得人遗契者＇120＇，归而藏之，密数其齿＇121＇。告邻人曰：〃吾富可待矣。〃

人有枯梧树者，其邻父言枯梧之树不祥，其邻人遽而伐之＇122＇。邻人父因请以为薪＇123＇。其人乃不悦，曰：〃邻人之父徒欲为薪而教吾伐之也。与我邻，若此其险，岂可哉？〃

人有亡鈇者＇124＇，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鈇也；颜色，窃鈇也；言语，窃鈇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鈇也＇125＇。俄而抇其谷而得其鈇＇126＇，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鈇者。

白公胜虑乱，罢朝而立，倒杖策，錣上贯颐＇127＇，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郑人闻之曰：〃颐之忘，将何不忘哉？〃意之所属着＇128＇，其行足踬株埳＇129＇，头抵植木，而不自知也。

昔齐人有欲金者＇130＇，清旦衣冠而之市，适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131＇。吏捕得之，间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132＇？〃对曰：〃取金之时，不见人，徒见金。〃

【注释】：

＇1＇枉……弯曲。

＇2＇身也者……王叔岷：〃身当作行，下文慎尔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