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如今,他恨不得立刻狠狠的揭开谢家的这道伤疤,但他不能,因为他要表现出适时的风度甚至怜惜,还有赢家对输家的同情。
所以,他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脸上开始凝聚出怜悯的表情,努力的压制着那丝狂喜之意。
谢家就要在晋陵被扇一个大耳光,但远在建康的谢尚不知道,隐居在会稽的谢安不知道,就连身处此地的谢奕也不知道。
郗氏看着身旁的女儿,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无言可说。
就连前来伺候的青杏儿和红樱,都觉得自己的心口压了一块大石,而这块大石的重量似乎还在不断的增加着,似乎要将自己撵的粉碎。
谢道韫似乎根本就察觉不到家族的危机一般,她的嘴角甚至仍然扬着礼节性的笑意。不只如此,她还趁着这个旁人都心弦紧绷的功夫,拿起郗氏不让她喝的错春酒品了品,扬了扬眉角,才从容的继续道:“字是我写的。诗是幼弟写的。嗯,都是一个人写的。”
随着这句话的结束,场上不由得一片哗然。
谢玄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谢道韫为何要说这诗是自己写的,但他对谢道韫一直有种莫名的信任,所以也自然不会多言。
顾炎之的眼角抽动了两下,强忍住怒骂谢道韫厚脸皮的冲动,笑了两声,做出一派长辈的模样,温柔的规劝道:“贤侄女年纪小,不通诗文书法也是正常的。在座的都是诗书传家的世家子弟,你们也都说说,这笔意非心境否?若无超然淡泊的心境,又怎么可能写出这样的字迹?诗文非魂魄否?若无看穿世事的魂魄,又焉能做出这样的诗文来?”说到这里,顾炎之如同胜利者一般呵呵的笑了两声,以示他的宽容,“贤侄女若说这诗、这字是无奕公所书所写,我必然相信,但若是按照贤侄女的说法……呵呵我们这些老家伙,岂不是该无地自容了么?”
原来顾炎之不单单是怀疑作诗的人,竟也怀疑上了写字的人。但这也不能怪他,毕竟谢道韫体内的灵魂原本就惊世骇俗了些,若说起超然淡泊,又有谁人能比她这个经历过生死、横看两千年历史的人更加超然淡泊?若说起心性心境,在座之人,又有谁能够比她这个经历过穿越、横穿过枪林弹雨的人更有安然心境?
字为心声,顾炎之的怀疑倒也不无道理。
“我阿姐本来就是不世出的天才阿姐的字,就连我安石叔父都是赞过的”谢道韫可以对这些话语嗤之以鼻、懒得理会,小谢玄却来了脾气。他面色发红,隔着帷幔冲着顾炎之喊了起来。
谢道韫微微挑眉,捏了捏谢玄的小手,微笑着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让他稍安勿躁。
顾炎之暗骂了一声不见棺材不掉泪,但面上还是微笑着的慈爱模样。他惋惜般的叹了口气,道:“找人代书也就罢了,最关键的是贤侄、贤侄女不该妄称这诗也是你们所作。小小孩童,焉能做出如此意境高远之诗?”。。。
第三十六章 我证明
感谢金英熙童鞋的小灵雀唔~不过到底谁是谁的坐骑那?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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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正厅与偏厅的帷幔在随着微风而悠悠的晃动,角落里的顾祯有些失态的紧捏着酒杯,双眼死死的盯着那帷幔,似乎可以想象得到帷幔后面的景象一般。
帷幔之后,谢道韫是如何的面色苍白,谢玄又是怎样的浑身发抖。而距离自己不过十余步的谢奕,在酒醒之后又会是如何的愕然无错。
顾祯越想越是兴奋,觉得自己终于等到了大仇得报这一天。那谢道韫敢设计断自己的三根肋骨,自己就要让她一世抬不起头来
他能听得出来,自己的伯父大人正在将话头往那个方向去引,再过一会儿,伯父一定会让谢道韫作诗为证。罗福还在自己的手上,到时候,不怕谢道韫她不就范。等到谢道韫“作出”那首自己看着都乌七八糟的诗,她谢家就真真英明扫地了
顾祯有些激动,连呼吸都变得急了些,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将杯中酒饮了,那微辣的感觉入喉,顾祯发现,原来整个世界都是如此的清爽。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好句,的确是好句。”顾炎之自以为是持棋人,正运筹帷幄般的将谢道韫姐弟二人引入陷阱之内。他也不曾想上一想,他如今已是什么年纪?谢道韫姐弟二人又是什么年纪?两个人的年纪加起来还不及顾炎之的一半儿,可偏偏顾炎之还有些沉浸于这猫捉老鼠的游戏,可悲兮?可叹乎?
顾炎之自然不会如此认为,他如今只觉得自己颇有大将之风,那句“春风得意马蹄疾”分明就是说自己的
“只是,我有些不明白,”顾炎之继续用那从容不迫的节奏说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强装这从容不迫,为了压制自己心底的兴奋之意,他用了多少的功夫,甚至都有些急出了汗。他用慈爱般的目光看向帷幔,接着道:“贤侄今年不过九岁而已,昔日有何龌龊可言?今朝又有何得意可夸?”
谢玄在帷幔之后紧咬着薄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顾炎之也没有要他回答,他像连珠炮一般继续问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也许还可以说成是观景妙得之句,但这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遗世独立,又怎么可能是一个九岁孩童所言之诗呢?”顾炎之将那两幅画放了下来,摇头笑道:“府君欲做巧,谁知却是弄巧成拙”
说完这句话,顾炎之再也把持不住心中的喜意,高声笑了出来。而宾客中有些自以为已经看出大局的人,也开始高声应和起顾炎之来。一时间,正厅之上,那声声朗笑竟是不绝于耳。
这周遭的笑声就如同钉子,一道道的刺入心口,让郗氏开始微微发颤。她开始不由自主的胡思乱想,想到日后谢家会沦为旁人的笑柄,想到南方士族会抓着这件事情不放而嗤笑北方士族,想到谢家又会因为丢了北方士族的脸面而被王家、庾家等嗤之以鼻,而最后呢?又会不会因为这件小事,使得谢家一蹶不振,从此淡出历史的舞台?
郗氏越想越是心慌,越想越是无错,直到一只稳定的小手握住了自己,郗氏才错愕的发现,原来谢道韫的面色竟是如此的不慌不忙,真正的从容不迫。
是不清楚这件事情的影响么?不,不会的。郗氏清楚自己的一双儿女,她知道谢道韫是如何的小大人模样,而玄儿也在其姐的教育下不似平常孩童。
看到谢道韫投来的微笑,郗氏的心也渐渐的静了下来。她平生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所能够倚靠的,不单单是自己的夫君谢奕、娘家郗家,原来还又自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