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声长长的叹息。母亲片刻后说道,“得了,你肺还疼了不,要不我给你沏碗红茶吧,瞧你刚才气的,我真怕你会晕过去。”
母亲的拖鞋在木地板上渐渐远去的清脆声音。
“过几日他要是回来,诚心地向我道了歉,我就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简恺铭声音低低的,不知是对着远去的母亲的背影说的,还是在自言自语。
小事一桩,说来话长【7】
我正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每一次发生家庭争执以后,我就喜欢回想很多很多情景。小时候简闻带着我和简恺铭逛动物园的情景,一家人和睦地吃晚餐的情景,我穿着白色长裙趴在球场的栏杆上看简恺铭打球的情景,当年初来到松洋岛上一家人四处游玩的情景。多年以前,我们单纯美好的小幸福就烟一样无声无息地飘走了。多年以后的今天,只是残忍地留给我一片灰暗的阴霾,垄断了当年的天空。
简闻一直相信,将来有一天简恺铭会明白他的良苦用心,然后发自内心地愧疚,然后诚恳地向他道歉,希望得到他的原谅,然后自己便语重心长地把自己的理念教导给他。他不否认,简恺铭是个出众的孩子,只是距离他的理想要求还很遥远。
吃晚餐的时候,他时常对我和简恺铭说,“现在的这个世界,是强者生存,弱者死亡的世界,除非你学会自强,否则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到你。”简恺铭无形里一直挣扎着被他灌输着这样的思想。现在他的父亲想,在他十八岁的时候,让他学会在这个社会上立足。他说很多富商都是在很年轻的时候白手起家,一路奋斗过来的。
只是,这样类似厮杀的生活,会不会太累?世间多少少年志,黑发唯恐白发时。我听闻李白、方世玉年轻的时候都曾不学无术过。
简闻的确是为他好。天下哪有父母不为子女好的?
可是往往当时的我们尚且年少,哪怕自己跌跌撞撞杀出一条血路,也不愿意领会他们那些完整地摆放到我们面前的叫做“经验”的,可以写成类似于标注着“独家秘籍”的耀眼大字的小册子的东西。因为年轻,因为无知,因为经不住羽翼丰满的诱惑想要闯荡,要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所以宁愿跨过一路荆棘,迷茫失落,最后精疲力竭走到终点,笑着,也不愿沿着眼前前辈们铺设好的“快速直达通道”, ;愁眉苦脸。
简闻的亲情就是一种愚爱,他的高要求和高期望都是因为爱简恺铭。他的父爱很炽烈,比世上任何一种感情都来得炽烈真切,由于是不会表达,用错了说爱的方式,所以才让一切都变了质。
再晚一点,仍旧睡不着。
深冬这时节总容易让人听见整个城市低吟寂寞的声音。北风试图从窗户的缝隙间闯入某个封闭的屋子里,却又因为达不到目的而急切地徘徊着,城市上空盘踞着恼羞成怒的呼啸声像夜鬼在哭。夜市比往时结束的早一些,窗外人的声响已经安静了许多。不远处斑斑点点的照明灯投下的光线映照在头顶的天花板上。行人越来越少。似乎在警示一种近乎恐怖的寒冷和黑暗即将来袭。
我好似又失眠了。某本书上说,失眠的感觉就像慢性自杀。多确切的比喻。麻木和煎熬,精神和**,任你如何强迫也无济于事。就如濒临死亡前无谓的挣扎,像无数只微小的虫子沿着皮肤缓慢地爬行。
小事一桩,道来话长【8】
与其如此煎熬着倒不如起身痛快。于是拉开台灯,冲一杯速溶咖啡。浓厚的,苦涩的。捧着白色的硬皮书阅读,用瘦而长的宋体字印刷,一些短小而生疏的词句,窗户半开着,夜风畅通无阻,甚至有些震动我的房门,那是一块单薄的胡桃木。
夜里。不知几时。远处。听见楼下的篮球场有篮球狠狠地砸击地面的声音。我估摸着大约已是次日凌晨时候。推开窗子探头去看,并不见人但扑通的响声愈发清晰了些。
——简恺铭最终没有走远。我知道是他,于是兀自笑了。庆幸作为亲人的我,对他还有些许的了解。在我们尚且没有那么“看似”尖锐的矛盾的时候,他曾经跟我说过,他喜欢篮球,喜欢推理小说,喜欢夜晚,喜欢寂静,喜欢一个人独处,和自己对话。
也许,暂时的离开对我们都有好处。这几年来,在这个屋檐下居住着的人,我们不计其数地被战火灼烧,被带着浓郁火药味的烟雾笼罩得几乎窒息。离开,他可以用这段时间清醒一下自身,而我,也可以一段时间去找一缕幽静,摒开他们的嘶吵。由此看来,像是个不错的计策。
奇怪的是,他一走了之,多日以后也依然没有回来。三天,五天,一个星期……
我每晚都会多次打开窗子,守株待兔般地仔细听篮球的声音,久了,变成一种习惯,可他再也没有去过那片篮球场。简闻虽也担心他,却始终放不下颜面去找他回来。他也曾问过我,问我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很奇怪,我和他的关系似乎一直都没那么好过。我和简恺铭的关系永远不会像我希望的那样,也不会像你想象的那样,像普通人家亲密友爱的兄妹那样轻松简单,毫无顾忌地把自己心里藏不住的一切告诉对方。我们从来不会。你一定不会猜到我和简恺铭的相处方式,这些年的我们就像出入家门时遇见的陌生人,薄凉得不过点头之交罢了。虽然我有这个哥哥,可比那些独生的孩子还要孤单难耐。都是因为简闻,我知道我不该怨他,可他总是将我简恺铭的一切区分得一清二白,简洛吟的快乐简恺铭不能享有,简恺铭的辛劳不必简洛吟分担。仿佛我只负责接受上帝赐予的所有恩泽,而简恺铭则负责接受上帝派给的所有苦难,除了我的胃病。父亲更因为这件事疼惜我,我还记得简恺铭曾在我胃病发作的时候冷冷地冲我说过,“你的苦难终于来了!”
为此,他还曾挨过简闻重重的一个巴掌。
这些天一直睡不着,夜里躺在床上,睡前几乎准时听到母亲喃喃的念叨,“恺铭啊恺铭,这孩子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后来父亲便呵斥母亲说收起她的妇人之仁。即便他心里也一样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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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恺铭离开了,可是这个冬天依然如火如荼地来了,不曾停留片刻。我掀起日历,上面赫然印着黑体红色的两个字:大寒。老天给每一个时节一个特别的名字,却是没缘由的。我不知道这个普通的冬日为什么要叫大寒,可它确实冷得让我不愿意讲脖子伸长一厘米。我怕冷,比一般人更怕一些。
小事一桩,道来话长【9】
下了晚自习,背着包,手插在口袋里。呼一口暖气,用厚厚的口罩遮住半张脸,觉得眼前的世界都模糊了。低着头,埋头往回走。到家后取来热水浸泡略微红肿的手指。很快传来热水如针芒般的刺痛感。
意外听见母亲在屋内惊慌的叫声,“你说的可是真的?”
接着是父亲不耐烦的叮嘱,“你吵什么!小声点,这件事千万不能宣扬,更不要让小吟知道!”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本能地想要走近。贴近房门,却只是听见他们刻意压低声音的对话,我自然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些什么。心里一阵纳闷,也便当做健忘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事情很快便明了。看来话说世事无常,果然不错。谁也料不到我们这一家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