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居然睡着了。
根据日奴和夜奴后来在一根棍子上的记载:无头的应龙和蚩尤王炼随着那场大风落到颖水的源头,像两个瞎子一样一直斗到天黑。那时大雾弥漫,四周的景色混沌不清。应龙建议他们吃顿晚饭,炼同意了,他找了块石头坐下,辨认这个陌生的所在,他并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何处,也不知道应龙捞鱼的小溪就是颖水的源头。应龙在河里弄上来几条鲤鱼,在岸上点火烤鱼,他把第一条鱼送给了炼。炼吃鱼的时候问他:“这是什么地方?”应龙说:“颖水的源头。”炼又说:“你认为谁将获胜?”应龙说:“中原人,为生存而战的人是可怕的。”炼发出轻蔑的笑声。应龙说:“蚩尤人为高傲而战,但你们过于藐视死亡。”炼把鱼骨头扔在地上,说:“我们赶快见个分晓!”他拿起大戟,催促正往裂开的肚脐里塞晚餐的应龙开战。应龙叹气说:“只有疯子才享受不了一顿晚餐。”两个神灵般的巨人又大战了几百回合,炼王耐力持久,把应龙的铁杖击落,大戟当胸刺去,应龙夹住戟杆,两个巨人像风车一样旋转较力。应龙最终力气不支,说:“罢了!罢了!”他松开大戟,慷慨地认输。炼过去正要扒他的皮,这时黑夜中的浓雾飘荡起来,黎明时分的第一道晨辉正在绽放,不远处浮现一片高耸的墨色的山影,山巅呈现巍峨的城堡和宫殿的轮廓。炼抬头朝那里看了一眼,他忽然觉得万箭穿心,惨叫了一生跪在地上,就像一座灯塔塌了半截。他指着那片山影问:“那是什么地方?”应龙确定无疑地说:“那就是阳都,因为害怕蚩尤人偷袭,所有的灯火都灭了。”
天国的焰火(2)
巫师典伯的记忆:远征的第三百九十九天,猎手们抵达一块高地的后面,隐蔽在树林里。风伯和雨师制造一片大雾,前面没有发现中原人的军队,在高地上能看见平原远处耸立的一座山城的影子,即使在雾中,它的壮丽和巍峨也是可以想象的。武罗、熊髡和伯因在分配各自军队的任务,伯因和熊髡将带着沉重的抛石机去轰击山城的大门,武罗的猎手们则准备从两侧爬墙偷袭。猎手们在耐心地等待天黑,有人在轻声谈论蚩尤王炼和无头的应龙的决斗。天黑了下来,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风。猎手们从树林和草丛中钻了起来,由于蹲伏了太久,有人使劲地晃着脑袋,有人从草上撸一把露水擦着眼睛。他们就像一群正在出笼的野兽,寂静无声地翻过高地。他们看见了那座巍峨的山巅之城,城上的灯炬零星地点亮了,在夜雾中隐约可见。蚩尤人指着远处灯火跃跃欲试,熊髡说:“我们去把它点得更亮。”
伯因的记忆:在夜雾中,山城上的火炬成了指引我们的灯塔,中原人的影子在城墙上忽隐忽现。抛石机甩出的第一块石头给城墙砸出了一个大坑,阳都的外城好像是土造的,城门西侧很快被几十块石头砸出一个豁口,那儿死了很多中原人,他们一定以为是大神从天上抛下了巨石。守城的士兵发现天上掉石头后发出含混不清的叫喊。熊髡的人从豁口冲进城里,开了城门,所有的人马都进了城,外城被攻破了。武罗的人从两侧也爬进了城,猎手们像驱赶苍蝇一样追逐败退向内城的中原人,他们又开始唱歌了。
熊髡的记忆:在内城和外城之间有很多帐篷和房子,有些还没有建好。但猎手们不会在这里放火,因为我们是来占领而不是摧毁这个城的。黑夜是蚩尤人的朋友,中原人在黑暗中的抵抗更加软弱无力,他们一直如此。而且他们逃跑的本领也不高明,成千上万的人都涌向内城,内城的城墙高大,它笼罩在雾中,透过浓雾,能看见建在山坡上的宫殿的轮廓,和挂在房檐上的灯笼发出的红光。中原人在城上的抵抗微弱。
武罗的记忆:中原士兵的舌头都被割掉了,看他们的打扮,好像都是临时拼凑的奴隶,武器使得很差,只会像老鼠一样朝山上狂奔。猎手们紧追他们,超过他们——这就像一场游戏,有上百个跑得最快的猎手在逃命的中原人前面进了开启的内城南门,沿着内城的城墙里面有一条深沟,需要通过一座木桥才能进入城里。率先进城的猎手守在桥的两侧,他们屠杀在后面不断涌进来的中原人,杀得刀都卷了。
伯因的记忆:阳都内城的城墙高大坚固,简直无法摧毁。然而,那些从山谷里带来的抛石机已经变成多余的东西了,因为这座高大坚固的城堡的门还没有关上,武罗的猎手就进了城——可怜的中原天子,原来他的士兵只是用来盖房子和挖沟的。
熊髡的记忆:蚩尤人全都进了城。壮观的山城!能看见巍峨的宫殿,环绕宫殿的栏杆和修长的廊柱,层层叠叠的房檐,分割庄园的栅栏,遮掩楼阁和石阶的树丛和花坛,成排的参天大树,摆满了阶梯两侧的鼎器,头顶上方幽暗的灯笼……中原人全都在逃窜,没有抵抗,没有飞来的箭矢,没有梭枪和长矛,没有士兵和军官,只有黑夜中散不去的浓雾。武罗的人沿着漫长的石阶向山顶前进,猎手们都想第一个爬上山巅,因为谁都知道那是王宫的所在,中原人的王,也许还有女人,全都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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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罗的记忆:那些能打开的巨大的宫门和窗户是华丽的,但里面全都是挖开的石头,每一个精心打造的房檐下面,宫殿和廊柱都是被雕刻出来的石头,庄园的大门后面都是不久前砍伐的巨大的死树,他们还搬来了成千上万摘种在花盆里的树木,花坛里的草都是枯草和柴禾,水池里是亮晶晶的树脂和油腊……这是个奢华的假城!规模浩大的伪装!疯狂大胆的陷阱!这一切全都是假的!中原人干得如此逼真!正好欺骗骄傲的蚩尤人!那些灯笼是引诱,逼真的栏杆、鼎器和香炉全都是干燥的木头!毫无疑问,这里将变成一片火海!
伯因的记忆:这是一座伪装的城!我闻到了火焰的味道。背后的城墙上出现了中原人,更多的中原人在内城和外城之间的地|穴里爬出来,他们点起了火把,向城里四处投掷,最先烧起来的是那座木桥,然后沿着内城城墙里面挖的那条大沟燃起大火,眨眼间变成了围困这座该死的山的火墙;火苗在山坡上乱窜,所有的树都燃烧起来,那些亮晶晶的东西是流淌的树脂和油脂,带着火焰四处乱窜,画着火苗的箭矢射中任何地方都会掀起一团大火,这是个陷阱!
熊髡的记忆:谁能想到会有这样一个伪装?蚩尤人只会在山上雕刻祖宗的石像,卑贱的中原人却不惜工本地敲打出一座假城,他们还用成千上万的奴隶作诱饵!猎手们只能踩着中原人的尸体上山,有足够多的中原人可以垒成阶梯,但烧焦的肉味实在令人窒息。猎手们上了山顶,那里聚着一群发疯的中原人,杀死他们是仁慈的,省着他们还要忍受煎熬。
武罗的记忆:这座被切割的山是一块能燃烧的石头,这块石头被烧红了,整座山都给烧红了。这真像一堆巨大的篝火,一个葬礼,除了沉默和让那些怯懦的中原人陪葬,蚩尤人不应该用别的方式面对死亡。我们都会死在这里,有人在唱歌,他们在告别大神。但是我怀疑大神是否真的存在。
天国的焰火(3)
伯因的记忆:希望有人会回到山谷,告诉大家,中原这地方没什么好看的。
熊髡的记忆:猎手们唱了告别大神的歌,摘下了面具,拔出短刀,割开自己的咽喉。不过,我不会抹脖子,该死的火焰,它会让我更接近天国。
武罗的记忆:最后一个中原人被杀掉了,火焰到了山顶,山顶立着一个巨大的铜鼎,那是我武罗的葬身之处。
巫师典伯的记忆:这是天国的火焰,听得见猎手们的歌声,这是祭神的歌声。他们离开大地,但还缺一个巫师。紫蒿酒的味道不错,它让人渴望天国。远处来了一群骑马的猎手,这是鼎象的骑兵,他们来得正好,我和他们一起进入被毁灭的山城。
日奴和夜奴的回忆:当火焰照亮夜空时,我们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搞错了。蚩尤人被他们的骄傲和急躁蒙蔽了眼睛,然而,这一切一定是天意,因为除了落天儿丢失的风筝,谁也不能辨别出眼前的这座城是一座被切割的山,中原人的伪装如此逼真,以至在云雾散去后,山上燃烧的大火使它更像一座不折不扣的城堡。鼎象的猎手们骑马过来,当中没看见落天儿。典伯、风伯、雨师和猎手们一起向山那边去了,他们已经发疯了,给我们兄弟俩留下一辆马车和记录蚩尤人远征的那些羊皮纸。在此之前,我们兄弟俩已经哭干了眼泪,我们知道蚩尤人都得死掉,但这就是蚩尤人,他们认为死亡就像祭神的仪式一样,越热闹越好。
鼎象的回忆:所有蚩尤人看见这样的火,都会希望自己死在火里。但是当我们骑着马冲进外城,在燃烧的内城和外城之间,中原人的士兵多的像粘稠的淤泥,使我们陷入其中,再也无法前进和后退。制造这场大雾的那两个道士最先倒下了,他们制造的大五这回蒙蔽了猎手们的眼睛,不过他们能跟猎手们死在一起是一种奖励。我们排成一个圆阵跟中原人厮杀,但是我们的马很快就被刺倒了,多如牛毛的梭枪向我们投来,死掉的兄弟越来越多。典伯说:“让他们杀死我们吧,他们会把我们的尸体投进火里的!”但是猎手们更愿意在抬不起来胳膊时被杀掉。后来,我们还剩下十几个人了,我们决定自己动手。典伯这时候已经割开了脖子上的血管很久了,他最后说:“得有一个人活着出去,找到炼王,并且回到山谷。”这个将遭到咒骂的差事落到了我的头上,因为我的伤势看上去最轻,还能逃命出去。我觉得确实得有人回到山谷,但如果有人能够接替我这个差事,我会回来结果自己的。就这样,我踩着中原人的脑袋和长矛的矛尖冲了出来,对任何一个猎手来说,这原本不是什么难事,但到了这份上,蚩尤人都愿意死在一起。我唯一的念头是找到炼王和落天儿,因为我相信他们还活着,他们是那种自己会找到天国的人。
落天儿的回忆:我看见一座被烧的发红的山,正冒着白烟,炼正在变成一棵流血的石头。我闻到野草、树木和焦炭的味道,又听见猎手们在唱歌。我看见有幽灵从地狱里汹涌而出,有无数被割断了喉咙的野兽,成千上万缺头断臂的中原人和其他种族的人,还有那些虞城的女人的鬼魂,他们满山遍野地撕扯着被烧焦了的蚩尤人。我向着这些该死的鬼魂们咆哮,但是当我去摸自己的弓箭,我从梦中醒了过来。我看见头上飘过一片呛人的白雾,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烧焦的死人味,我身边是一片迅速凋零枯萎的野花,它们是一种惨白色的不知名的野花。我一定错过了最疯狂的事情。
巫师们的记忆:深夜的远方,昆吾城的西北方向,火光冲天。留在城里的人围在篝火边上唱了一夜的歌。天亮时,城外传来呼喊声,有人开了门,涌进来成千上万中原人的士兵,那些被俘虏的诸侯王被解救了,还在养伤的猎手们进行了反抗,但他们很快都被剁成了肉酱。为数不多的蚩尤人都扑向了还在燃烧的烈火。一个巫师用最后一口气喊道:“炼王的预言应验了,远征在第四百天结束!”
日奴和夜奴在一根棍子上的记载:远征第四百天的黎明之前,新的耻辱和仇恨开始噬咬蚩尤王炼的心脏,他五百年来的仇敌应龙救治了他,使他缓过气来。那时,他们在阳都的西面,也就是龟背山的西面,为了证实他们面前的这座山就是蚩尤人寻找的阳都,应龙陪着他等到天亮,并且搀扶他来到南部广阔的平原地带。在那儿炼看得很清楚,阳都在那座山上完好无损——这意味着蚩尤人的猎手们没有到达阳都。在阳都的东面,地平线处冒起的烟火像一团膨胀的鬼魂。应龙惋惜地说:“你的族人被高傲所毁灭,他们中了中原人的诡计,把一块伪装的石头当成了一座城。”
日奴和夜奴打开巫师典伯留给他们的那张画满了像树杈一样的线条的羊皮纸,看到纸上最后的空白处写了“石头”两个字,是典伯咬破手指头蘸着血写下的。日奴和夜奴接着发现,这位勤勉的巫师在羊皮纸上记录的所有事迹,其实只是他们在一根棍子上的几个痕记,这几个痕迹不仅包括了所有幸存者能够讲述的回忆,还包括了所有死去的人不能讲述的记忆。
炼的归宿(1)
早晨,一场大雨浇灭了还在燃烧的余烬,白色的烟雾正在被烧得漆黑的半阳山上空缓缓地飘散。奴隶们在一片焦糊血腥的气沼中掩埋堆积在山下的中原人的尸体。山下的大坑是现成的,是同一批奴隶在几个月以前挖好的,挖出来的土夯成一道城墙;那些坑最初被巧妙地用作了地道,藏了上万军队,现在则用做墓|穴,埋葬上万具尸体。
蚩尤人的尸体都在山上,被烧成了焦炭。但是他们仍然可以从同时被烧死在山上的中原人中间区分出来,因为蚩尤人尸体上大多戳着他们自己的刀剑;中原人的尸体是扭曲的,像垃圾一样堆得四处都是;而蚩尤人的尸体则排得整整齐齐,他们占了山巅的一大片地方,看来他们在被烈火吞噬之前都选好了自己的地盘,井然有序地躺好,紧握着刀鞘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们只有一动不动才能让被烧焦的尸体如此笔直和舒展——他们一定是紧握着拳头一动不动的,就像在和死神打赌一样。
最后一片烟雾在山顶恋恋不舍,经久不散。掩埋尸体的奴隶疲惫不堪,不断有人一头栽进自己挖的坑里。后来他们感到了大地的震颤,看到幕帐般的雾霭上映出一个巨大的人影。随后,奴隶们看见一个巨人破雾而出,他拄着旗杆一样的大戟,披着狮鬃般的头发,踏过倾塌的外城向山上走去,他一步一顿地出现在那些焦黑的尸体中间,像闯入一个陌生世界的巨兽似的走走停停,辨认着那些根本无法辨认的焦炭。奴隶们一直目睹他从山下走到山顶,然后他在山顶上绕起圈来,后来有人看出他行走的路线会使他经过每一具蚩尤人的尸体。他这样走了整整一个上午,转了几十圈,一次比一次走得沉重和缓慢。最后,奴隶们发现这巨人割开了自己的肚子和手腕,他的身躯就像灌溉田野的水车一样向外喷涌着鲜血——整整半座山流淌着他鲜红的血浆,那些焦黑的尸体被鲜血浇灌,都恢复了他们生前的面容,而他们的身体则被牢牢地浇铸在石头上,仿佛一排排尚未雕琢完毕的、等待唤醒的沉睡的石像。
下午,大穆之野出现了很好的天,旷野空寂无人,看不出有很多人死了。中原人的军队停止了对蚩尤人毫无意义的搜寻行动。一支华丽的仪仗队出现在半阳山南面的那块高地上,有一群乐师敲敲打打地奏了一阵乐曲。那时,落天儿躲在高地后面的树林里,中原人的乐曲让他怒火万丈,他爬上了一棵最高的树,看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坐着神气活现的老头,他穿着金色的道士袍子,看上去像一个大人物。他在那棵树上听了三遍同一支曲子,时间好像过去了一百年,这让他万分绝望,他后来觉得也许射死一个人会让世界安静下来,而那个坐在马车上的那个家伙是一个很好的目标,那个人在马车上背对他,他完全出于绝望拉开了弓,朝那个家伙后心射了一箭,他确定射死了那个人,但并不知道他鬼使神差的一箭居然射死了中原人的天子。过了很长时间,中原人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