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炮声越来越响了,树梢轻微震颤起来,抖下层层黑土。方梦袍打着香甜的小呼噜,根本没听见伤员痛楚的呼声:“方医生,请赶快给我开刀!把弹片取出来,前线正缺人啊!”
方梦袍什么也没听见,这会儿他高大消瘦的躯体羽毛般飘在空中,他看见父亲正挣扎着病体,牵着六岁的自己在漫山飞舞的雪花中蹒跚。爹快死了,好不容易将他带到那个名叫五堡的地方,刚敲开福音堂的大门,爹便口喷鲜血,死在了地上。这时从黑漆漆的门里露出一张奇异的脸,金发碧眼,高鼻深目,长得一脸好胡须,他散发着汗味的胸膛给了方梦袍一种别样的温暖。
方梦袍虽然年幼不谙世事,却也明白这个人将在自己的生命中扮演一个重要角色,所以他郑重地向他磕了个头。后来的一切证明了他当时的预感,因为正是这个名叫陈查理的洋人出面埋葬了父亲,也是这个陈查理将他收留在福音堂,让他从此有了个安身的地方。
在福音堂长到13岁,方梦袍被会昌县一户姓方的郎中收养,再后来他子承父业,当了乡间郎中,过着一个医术尚可的郎中应有的生活。如果不是闹红,这会儿他应该坐在那间干净的堂屋中为病人把脉、称药。但世道改变了他,1929年底他参加了红军,并当上了一所只有十几个人的野战医院的院长,而那个陈查理也从他的恩人成为险些要了他命的“仇人”。当然,这一切与陈查理本人无关。从第二年6月起,中央苏区突然掀起股肃反风潮,来势汹汹,越闹越厉害,生杀大权由原先的师党委逐步下放到连排,把整个苏区搅得天昏地暗,方梦袍因陈查理之故,被当成了AB团分子绑赴刑场,马上就要开刀问斩。
刑场设在一座小山谷里,此前已处决了多位所谓的AB团分子,从自己同伴身上溅出的鲜血,触目惊心。在如注的大雨中,一位中枪未死的战士挣扎着爬起来,声嘶力竭大喊冤枉,这时枪声又响了,战士应声倒下,但那双眼睛却始终圆睁着,渐渐黯淡的眸子不知何故定在了方梦袍身上,让他心颤,他不明白原本亲密的战友何以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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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感到了某种荒谬,于是止不住大笑起来。笑声搅和着旁边将死的战士的哭声,利刃似的把那片猩红的雨帘一片片割开,接着从雨缝里突然钻出匹快马,马上的战士扬鞭高喊:有新命令,枪下留人!有新命令,枪下留人——!
方梦袍就这样捡了一条性命。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始终不相信自己竟然是在将死之际被人拯救了,常常有置身梦境之感,无数问题抓挠着脑海,让他不得安宁。后来终于明白,自己之所以被救,是因为红军已认识到反AB团运动剑走偏锋了,开始纠正错误。他于是成为了一个幸运儿。不过这种“幸运”还是在他心上刻下了深深的伤痕,从那以后他变得异常谨慎,不问政治,只问业务,试图用加倍的工作来麻痹自己,抹掉那个让他噩梦连连的记忆,可他又怎么也做不到。那匹快马和那个战士的喊声经常从梦中扑出,不断撕扯着他,折磨着他,让他时时梦回心惊,如同在刀刃上行走。
这会儿那个战士被雨淋湿的喊声从枪炮声中横蛮地飘出,在他耳膜里像只蠓虫那样扑腾着,让他猝然清醒过来。他揉揉眼睛,看见了妻子红云那张布满妊娠斑、洋溢着心疼与关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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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翻天 第一章(2)
“梦袍,你醒来啦?我已经把伤员绑好,可以手术了,你抓紧用冷水抹把脸吧。”
红云言罢拖着消瘦、疲惫的身子,将那把已经消好毒的锯子递给他。由于白军的铁桶式合围,苏区的各项物资匮乏之极,医疗器械更是紧张,没办法,只好就地取材,土法上马。方梦袍现在拿着的是一把木匠用的锯子,粗大的锯齿流露出几分狰狞。方梦袍瞥了眼脚下锯坏的十几把锯子,想到伤员将受的痛苦,鼻尖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已是10月末,按说不该如此酷热,可近来赣南天气古怪,热得就跟夏天似的。前方那场恶战打了三天三夜,造成了巨大伤亡,来不及掩埋的尸体散发出阵阵恶臭,手术台旁尚未清理的残肢也有了气味,加上连续工作几十个小时,方梦袍的体力已严重透支。
自从9月份白军以百万兵力对中央苏区展开第五次围剿以来,他没好好睡过一天觉。医院跟着部队漫山遍野奔走,伤员源源不断,每300个伤员不到一个医生,人手奇紧。他所在的医院原先倒是有8个医生,可前年查AB团时被错杀了两个;一个前些日子开了小差,还有一个在战场救护时中弹牺牲,另一个被俘,剩下的两个已累得不成|人形。好在都还年轻,大家咬牙扛着,但人毕竟不是铁打的,意志再坚强,仍敌不过身体的垮塌,所以他刚才站着也能睡着。
用冷水抹了几把脸,方梦袍神志清醒地走到手术台旁。受伤的战士很年轻,十七八岁模样,眨着一双大眼睛,明显有些惧怕,当方梦袍的手温柔地抚在他脖子上时,小战士掉了眼泪。
“方医生,真的要锯腿?那我还怎么回战场啊?”
方梦袍安慰着他,让他含住一块被水浸涨了的木片,然后手下一用劲,把小战士给掐昏了。他朝对面的护理员点点头,两人用劲握住锯把锯了起来,一声惨叫在耳边炸开,吓得那些附在残肢上的蚊蝇轰地飞起,将阳光遮住了……
做完手术,方梦袍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缕干丝,脚骨也给汗水泡软了,护理队员刚把伤员抬走,他便咕咚坐在了地上。地上满是血水,箩筐里的断肢残肉又高了一层,在他眼中飘浮起来。他看见年轻伤员的断腿斜倚在箩筐里,似乎不愿离开主人,腿上的肌肤变得苍白。那是多么强健的一条腿啊,骨骼匀称,肌肉扎实,粗黑的汗毛彰显着男人的雄性。想它在主人身上时,该是诱人的吧?可惜离开主人的身体之后,它只会迅速地腐烂,而那个年轻伤员的世界也就再不会平坦了……
方梦袍刚刚发出几声感叹,脑子一迷糊,身子一软,歪倒在血水中睡了过去,很快又被梦魇住了。他梦见了阴霾笼罩中的福音堂,梦见了小鸟依人的马丽。
那时候他和马丽都以为人是长不大的,因为身边的小伙伴接二连三地病死、饿死,然后埋在后山的林子里。那些坟堆在春天开满了白色和粉红色的野蔷薇,仿佛一顶顶花冠。有时那些野蔷薇花会在梦中无限膨胀,直到遮天蔽日,把他吓醒。他还经常梦见杨之亮。杨之亮是苏区对外贸易局采购科的科长,他多次恳请方梦袍给陈查理写信,让陈查理出面帮忙弄些急需药品,方梦袍害怕再一次受牵连,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后来在红云的疏通下,上个月他和杨之亮去赣州找陈查理,弄回了一大批紧俏的医药用品。回程时他们走的是水路,白军似乎嗅到了什么苗头,一直紧追不舍,迫不得已,杨之亮让船靠岸,会合前来接应的赤卫军与敌人短兵相接。
虽说参加红军好几年了,但方梦袍从未打过仗,不免有些惊慌失措。他挑着药担一路猛跑,慌忙中走错了路,等他在山顶上看见那十几个挑着物资的赤卫军队员的身影,踅身欲追时,浑身鲜血的杨之亮穿过树丛,倒在了他怀中。杨之亮脖子中枪,血喷得有尺把高,在蔚蓝的天空中洒出一片红雾,在鲜血的喷涌中,他高大壮实的躯体猝然蜷曲起来。
“陈队长牺牲了,战士们牺牲了,你……”
红翻天 第一章(3)
杨之亮话没说完便断了气,微睁的双目流露出深深的眷恋。这几年方梦袍见过无数战友离去,对死亡早已麻木,可杨之亮和陈队长的死还是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