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O七年。子孟镇的冬天。湿冷。
喀斯特地貌,山丘多,平地少,延绵不绝的群山高低起伏,凛冽的寒风从山间吹来,常常会伴随着雨水,让人觉得无论穿多少衣服,总有种肌肤暴露在冬天的风和雨当中。甘蔗也将要砍收完毕,一块一块的甘蔗地,每天都会多出一片又一片的空白,大地逐渐露出她土黄的肌肤与干瘦的筋骨。等到甘蔗全部砍收完毕,无论冬天的风怎么袭来,都听不到那甘蔗叶在风的抚慰下发出像一首纯净曲子沙沙悦耳声了。而如今风吹过,只有听得见它那干哑的、枯燥的、无情的、毫无美感、似乎还带厌恨的呼呼声,如山涧中传来饥饿猛兽的吼叫。
这一个冬天,老江一个人度过。很冷。
晏殊村的路修好后,他不愿意多出门,也不愿意多见人,一天到晚把自己困在学校的四面墙里,他以为这样就能困住自己,困住自己的心,困住自己心中的悲与伤,苦与痛,而他难过地发现,越是如此,心中的那些悲与伤,苦与痛便会愈发地不安分,虽然还时值冬天,它们却像春天里山谷中的野花野草,没有人浇灌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生根,发芽,长大,然后疯狂地爬满山坡,连仅仅裸露的一点山的泥土与石头也被它们的藤与蔓占领。
这个冬天,他的整个心也被悲伤的藤蔓被无情地爬满!
子孟镇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想能给他一点安慰,每天晚上,大家都想叫他到自己家里筛酒,特别是晏殊村的老乡,但又有所顾虑,担心米酒浇灭不了他的忧愁,反而浇灌了他肆无忌惮生长的悲伤的藤蔓。
又是一个周五的下午,学生们提前两节课放学了。
叮叮当当的自行车声音越来越小,学校也慢慢的安静下来,此时老江心也安静得可怕。有几个同事请他到家里筛酒,他拒绝了。宿舍里已没有什么了菜——他一周没有出过校门了。厨房有些许日子没有生过火,铁锅也有了锈迹。
他回到宿舍,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冬天下午的残阳照到他的身边,他瘦弱的身子就像座金色的雕像。不知过了多久,他身上的金色渐渐地散尽了,夜的颜色爬满了他的掺杂的银丝的头上,他不开灯,就让自己被黑暗吞噬,还是像一尊雕像那样静静地坐着。
嗤——他点燃了一支烟!
那微弱的光,什么也照不亮,只有胸前的那枚党徽能反射出昏黄的金属光芒。
一支烟的时间太短,又似乎太长。他坐在黑暗中,心也掉进了无底的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打开了台灯,突然的光与亮让他有些不适应,他眯着眼又点燃了一支烟,台灯下,他那如杂草般丛生的胡须显得凌乱无比,颜色亦如枯草,忧愁早已在他的眉宇间漏出狰狞的笑,脸颊上的皱纹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很深很深,像一垄垄被犁过的甘蔗地。
或许是累了,他躺到了那张小小的床上,刚躺下不久,又坐了起来。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那映在斑驳老墙上的长长的影子也满杯心事,瘦长而孤独。
他走到了柜子前,停下,拉开抽屉,拿出一小袋带壳的花生——那是班里的一个孩子的父亲给的——他家种了两亩,秋天收获晒干后他让孩子带到了学校给江老师。把花生随意地放在桌子上,老江又从床头的地上拿起一壶米酒,自斟自酌。饮着饮着,米酒下肚,他便难以控制那心上的悲与伤了。他想到了与小幸的点点滴滴,她太善良了——不管是对于自己资助山区的孩子,还是支教,又或者是想方设办给晏殊村修路,她都义无反顾地支持自己,只有小幸——她是自己的妻子,也是自己的知己。
可是,她说走便走了,无可挽留。
想着想着,他便又开始责怪自己,如果不告诉她修路的事,她就不会要来子孟镇,不来子孟镇就不会出车祸,不出车祸就还是好好的一家人……
如果,如果,这些如果都永远只能是如果!念及此,他饮了满满一碗。
窗外的冬风还在呼呼作响,校园里只有老江的宿舍还亮着黄昏的光,在苍茫的黑夜中,在无边的天野下,显得那么微弱,显得那么孤独,显得那么苍凉!
寒风无情,不懂人间的爱恨;浊酒有度,醉倒红尘的痴人。
花生还是那些花生,米酒却越来越少,孤独的天底下是孤独的黑夜,孤独的黑夜中有一间孤独的房间,孤独的房间里有着一盏孤独的台灯,孤独的台灯下照着那个已经醉倒的孤独男人。
桌子上,花生零星地散着,酒壶也倒下了……
深圳。宝安。冬天。
寒风吹过,立新湖的水还是那样悠悠地一圈一圈荡漾着,那些苍老的树木就伫立在岸边,影子倒影在湖面上,斑斑驳驳星星点点间,成了水中鱼虾的梦幻世界。
书林七友,少了老江,乐趣自然也少了许多。我们偶尔在这个家或那个家炒上几个小菜,小酌上几杯。除此,我还是每天上班下班,每天看云卷云舒,看高楼林立,看花开花落,看车水马龙,看人来人往,看日升日下,看春去秋来。
偶尔,也看着一点人世间的纷纷扰扰。
某于,关于老江在广西都安支教的一些消息又拿过来。听说为当地的一个贫困村修路好了一条山路,那里的百姓对那位来自深圳的支教老师十分爱戴,当地的县报社还进行了报道。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们许多老师都倍感自豪,我们有着这样好的同事,这是我们宝安天端中学的骄傲!据说宝安的平面媒体也准备进行跟进报道,以传播正能量,树立新风尚。
但,没有几天,又有新的“消息”在天端中学传开了:有人却写到了区教育局,举报在广西支教的老江不务教学正业,天天到学生家里吃喝,还收受不少家长的礼品,严重损害了深圳支教老师的形象,希望局里能通报批评这样的老师,这样的行为,以儆效尤,给所有支教老师敲响警钟。
听到这样的消息,那是在一个周三的下午,正是我校大课间活动的时间,我刚好走到操场边那一排排大树下。
不务正业?收受礼品?损害深圳支教老师形象?何其可笑!我如何能相信这些恶毒的谎言是在形容老江?所谓的“不务正业”,多半是指老江为那条路的付出,可他们真的知道晏殊村有多需要那条新修的柏油路吗?所谓的“收受礼品”,多半是指家长同事们送的一些蔬菜、玉米和花生,是可他们真的知道当地百姓如何敬重与爱戴那位来自深圳的支教老师吗?萌说不过是一些平常之物,把心给老江,子孟镇的百姓也愿意;所谓的“损害深圳支教老师形象”,多半是指老江与当地百姓打成了一片,可他们真的知道老江会如何在工作之外拼命地为当地人干一些实事、好事、大事吗?
我站在一棵大树下,望着远处阴暗的天空与滚动的乌云,咬牙切齿地说出四个字:卑鄙!无耻!
局领导会相信这样的流言蜚语吗?不会,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