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东德没有了,战后柏林的命运在东柏林重演——东柏林不再是个首都,它整个中央机构要解体,工业也垮了。东柏林一下子失去了经济骨架。
我们所迫切需要的新的工业投资又并没有进来,因为东柏林的产权还不清楚,投资者不敢投入。
一方面没有新的收入,一方面经济负担加倍,修桥、补路、连接地铁、加设交通标志、重建东柏林倒塌荒废的建筑……今年,会有五十万人失业,是柏林就业人口的四分之一,你想想看,街上每四个人中就有一个失业的人,领失业金、福利金,这钱从哪里来?
失业还会造成社会问题。东柏林有廿万人为共党中央政府工作,现在中央政府没了,这些人何去何从?十二月大选之后的新柏林市政府也只能容纳一小部分的人罢了。这其实是联邦的问题,但头痛的是柏林,柏林解决不了这么多问题。
东柏林女作家艾瑞卡?罗撒
统一快得令我头昏。我觉得“东德”人们的自我认同被这快速的统一过程给压碎了。我们什么都没留下,四十年的人生经验一笔勾消,不管好的坏的,完全消灭。
有些“东德”的法制,譬如我们的家庭法,我觉得就比“西德”的优越;我们的成年妇女有一半以上是职业妇女,“西德”还不到三分之一,我们有很好的托儿所、幼稚园来支援职业妇女,比“西德”的好得多……可是,我们什么都没留下。我觉得非常遗憾。
人民军上校赖斯特
到今天你都不能要我承认:三十年来我所效忠的对象都是坏蛋。我需要一点时间调适自己的心理。
我们是历史的败方,但我不认为我错了。我生在这个国家,我效忠这个国家,你问我:上级若下令对示威群众开枪,我只能说:人民军绝不会把枪口对着自己的人民。
在和平革命之前,我们军人在私下谈话之中,也经常讨论国是,大部分的军人也认为制度不改不行了,当然,当时还觉得一切改革都还是理论而已。
在统一的大轮子下面,我们是要被牺牲的一群,人民军解散了,只有少数会纳入联邦军,其他的人做什么?我今年近五十岁了,作了一辈子军人,只懂得如何作一个尽责的军人,要我怎么在新的德国里去找一个新生活?重新学电脑吗?学机器吗?做生意吗?
我不知道。老实说,我觉得失落,无所适从。
西柏林计程车司机考夫曼
我觉得统一就统一了,没什么好大张旗鼓,大事庆祝的。我尤其害怕爱国主义的高涨,想想看,我们的邻居会怎么想?要是别的民族一天到晚摇旗呐喊,喊爱国口号、唱爱国歌曲,我会觉得浑身不舒服,所以推己及人,德国人尤其不要煽动爱国情绪。
统一会跑得这么快,还不是政客的把戏。科尔想作大德国第一任总理,基民党想要为十二月大选累积竞选筹码……要不然,何必这么赶死赶活?人家“东德”人过了一辈子的社会主义,工作由政府分配,房子由政府配给,生老病死全部由政府照顾,现在一夜之间,要他们自己上街去找工作,去找房子住,去申请福利金……他们哪里会?
我跟你说,统一会造成很多精神病哟。
末代总理
德国的选举非常安静。街上没有花花绿绿的宣传车,没有嚣声震耳的爱国或爱乡的音乐;邮箱里没有候选人的传单,大门前也不会有助选员的骚扰。
唯一明显的迹象,告诉你大选近了,是街上的选举看板;也不多,只不过在原来贴着男子汉喝啤酒的广告牌上,现在贴着候选人的照片:现任总理科尔的大头像一个发得很胀的新烤面包,现任外交部长根舍,用的是冷肃的黑白画面,有点像殡仪馆里悬挂的遗照;与科尔角逐总理职位的拉芳田,小眼薄唇,一派聪明锐利。
看板上只是照片和几句精简的口号,你当然看不出什么。于是打开电视——候选人有一定的时段发表政见。如果你觉得电视太虚假,你或许就想亲聆一次政见发表会,毕竟,这一九九○年的大选,是德国五十八年来第一次全国大选,西德统一之后的第一次民主选举。
你决定去听戴麦哲尔的政见发表会。戴麦哲尔不是一个魅力十足的政治家,他瘦小怯弱,很像一个交响乐团里者是坐在后面那最看不见的一排的小提琴手。当他代表东德和西德的科尔谈判时,科尔庞大如一只站在后脚上的北极熊,戴氏在一旁就像一只受惊吓的小鹿。科尔伸出巨大的手掌和戴麦哲尔握手,卡通化了,就是一个大鱼吃小鱼的镜头。
你按邻居的门铃,邻居是雀巢企业驻德国的主管——问他对“末代总理”有没有兴趣?他说:
“去听那个混蛋?吃饱饭没事做!”
早十分钟到了会场。五六个警察闲闲地站着,一只警犬坐着喘气。在演讲厅的门口,一个戴着“纠察”臂章的年轻人要求你把大衣交给存衣处,你嫌麻烦,问他“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