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裕殷实的家境总会让人忽视她的不便,端坐着念书写字或是立在一旁,一眼看上去身体康健,相处久了都明白她的周到,没有残缺不全的地方。她腿不好,异于常人之处是场难以疗愈的宿疾。
我不知该如何退场,这时她母亲找上门,这下绝非生路了。心里在想事情,挪不动位子,就待在原地等她母亲渐渐走近。我听见陈霜半拦半迎地走在前面带路,园中寂静,只有风声水声,我听得真切,她的母亲句句不离女儿,抱怨女儿归家这么久却迟迟不去见她。局面不能再僵了,我才想起来要躲,想要跑到假山后面,慌不择路时被江依的母亲叫住。那是一位和善的夫人,她很慈悲地无视了我们之间的滞涩氛围,先是拍拍江依的背让她挺直腰板,而后转身面向我,目不转睛地夸我素净好看,有精神有模样,近身寒暄时将银锭塞了过来,我低头一看,银色的重物闪闪发光。江夫人回头扫过一眼,小声叮嘱我不要告诉她家那位小姐。
我收下长辈赠予,不好在一边呆呆站着偷听她们说话,很快借口离开了。站在院墙之外,捂紧袖口,江依用官话和母亲说些家常,没有抱怨什么,我却明白的,我们不太吵架,更不会这样沉默散场,说是不欢而散也不为过。
我摸着手里的银元宝,蓦然想到,江夫人,好像不是戏里说的那种“给你十万两金离开我女儿”的坏婆婆。
这样的情绪很复杂,难以言说,我是很自私自利的人,没有养分也可以开出叶子长出花的劣种,既想要她待我如常,又不能轻易许诺,可她并不死心,夜里找到我,跟我赔礼道歉。
她从不逼迫我,承认今天是有些急了。虽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还是那句话,劝我再好好想一想。这明显是谎话。
“明白,意思我都懂,也许你误会了。”我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好胡言乱语,我只擅长胡言乱语,“那样的心思,我不像你想的那么深。”
她注视着我,像旱地的苗草渴求雨水,“不用多深,一点就够了。”
我站起来,疾步走到窗户前,“我知道你……你想求得真心,可我对你绝不算钟情。”
江依长长地松了口气,双手撑在桌上,手指弯起来攥成拳,敲敲光滑的木板,“我不求真心,你先签下,几日而已,过几日不愿意了大可毁约。”
这又是何道理,过几天毁约,和一开始不答应有什么分别呢?
她什么都不缺,一门心思求得知心人,就该一刻也不让自己受屈。痴心归痴心,那就不是个容易办成的事,以为深井里逮住一只耗子那么容易,真心难得,海里捞针算好的,更多则是水中捞月,哪那么简单就逮到了,耗费半生光景都怕不够,那张纸契如此要紧,怎么偏要毁了呢。
两个人挨着坐在桌子一角,她给我道歉,见我不松口,索性熄了蜡烛。月亮很大,照得她身姿色彩鲜明,格外清晰。江依试探性按住我的腿倾身靠过来,她望住我,神情迷离,张眼闭眼间全是困倦,不小心要睡过去,还要重新睁开,低头抬眼盯着我看。
夜色如墨,她垂下眼睫轻轻笑我,“不会骗你,骗你做什么。”
我的手掌被她牵住,紧接着碰到她光洁的后颈。江依贴着我的身体,单手松开衣带,手指勾起拉下领口。暧昧不清的动作,她做得很寻常,就像睡前钻进棉被里躺好,枕着胳膊与我面对面,你看我我看你,无话不聊谈天说地。两个人之间的轮廓界限逐渐模糊,隐约交融。江依背对窗,正对我,贴着我的膝盖坐下,大腿夹住我的腰。忽然后颈一沉,江依的鼻梁骨贴上我的额头,来回轻蹭。
月光只打在我的脸上,其余则被她身体挡去。我想推开她,两侧肩骨扳不动,只管一个劲往我身上靠,抬眼去看,神智清明,没有酒气,她的声音极小,不时移开额头,灼热的目光一遍一遍在我身上扫。我很热,喘不过气,月光灼眼,我低下头撒了个谎,告诉她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我被她搂住,耳边尚有残留的喘息,面颊相贴,看不见对方的脸。我猜她脸色一定不好看,大概有些难堪。她像没听见,继续在我耳边喃喃,随后从我肩上移开,面无表情,目光向下移数寸,弓起脊背,轻轻吻住我唇角。
撒谎能被轻易看穿,我的耳朵一下就烫了,却仍坚持硬着头皮复述。好在月光太淡,她看不出什么,很快浑浑噩噩地醒过来。
“书文……”鼻音很重,她垂下头看向地板,腰背挺起,脚尖点地,两只手撑住旁边的空椅子,不敢站起来,曲腿挪过去。
她神智回笼,沉默片刻,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我说:“早了。”
毫无疑问江依是很有脾气的,平日使性子哭哭笑笑,性情娇纵十分,只准她笑我不准我笑她。那双迷蒙的眼珠重新清亮起来,滴溜溜转了一圈,停落我肩上,望出一句诗来,“花底离愁三月雨。”
能听清意思,我没有背过这首诗,从没听过,或是听说过却没有印象。她的愁绪自眉间舒展开来,复又生出怒意,见我默然不语,重复一遍,我知道她想让我对诗。
“我不会,没听过这个。”
那团萦绕在她脸上的愁云渐渐疏散,眼中两点明光隐约思索,一连盯着我看了半天,似乎在确认什么,又像单纯愿意多看看我,要把我身上盯穿,烧出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