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又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去)之,不去也。”(《论语·里仁》)他肯定“人欲”是合乎情理的,但满足这种欲望的方式要合乎“道”,反对为富不仁,反对用非正当的方法摆脱贫贱去获取富贵。人生处世,为求改善境遇,若方式不可取,则须安贫乐道,耐得住寂寞。这也是对君子美德的要求之一。
而小人则适得其反,不必赘言。
兰、莲,花草而已,又如何与君子攀附在一块了呢? 古人却言之凿凿:
《家语》曰:“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文字》曰:“兰芷不为莫服而不芳,君子行道不为莫知而止。”南朝周弘让《山兰赋》曰:“爰有奇特之草,产于空崖之地,挺自然之高介,岂众情之服媚,……入坦道而销声,屏山幽而静异。”兰花奇香扑鼻,人称香祖、王者香、天下第一香,却生长在穷山僻野,不与群芳邀宠、不求闻达于世。它身怀异香,却甘于寂寞,卓尔独立,坚忍不拔,这些正是君子难能可贵的品德。北宋周敦颐《爱莲说》曰:“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原来也是同样发现了莲花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君子之风。
莲、兰诸花之所以被称为“君子”,是因为它们有君子一般的品格。被誉为君子者,又不止莲与兰。与兰并列者,梅兰竹菊,人称花中四君子,这梅、竹、菊,同样受到古人的推崇。梅花不畏严寒,开于初春,菊花迎着西风,于深秋吐蕊发荣,在人们看来,它们因不与百卉并盛衰,不求闻达于俗世,铁骨傲姿,高洁隽逸,倘非君子又是什么呢?
古人从不把香浓如茉莉、栀子等花木比为君子,也不会把美艳如桃花、杏花称作君子,因为他们看来,这些花木的天然属性中缺乏君子所具备的美德,是不足以冠以君子之名的。与此相关,还有诗史上一段佳话。北宋梅尧臣曾作咏梅诗曰:“认桃无绿色,辨杏有青枝。”是说梅花若与桃花相认辨,那就会发现梅花缺少了桃花所具有的绿叶,若与杏花相认辨,那又会发现梅枝缺少了杏枝的鲜碧色,诗中流露出贬梅的意味。大文豪苏轼听说后,也作了一首咏梅诗,其中两句嘲讽梅尧臣说:“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苏轼显然认为,梅花并无绿叶的青枝,恰恰体现出它品格的希贵!
花木的秉性与我们自身人格内涵的上述比照,并不是古人凭一些似是而非的形似而玩弄的表面文章,只是心血来潮地自作多情,将自己的感受任性妄为地强嵌入所偶然面对的景观事物的身上,而是古人对万物深刻考察的结果。
我们的先哲认为,自然界的一切是由充斥宇宙的元气构成的,元气聚则成物,散则成气。元气可以凝结为大山巨川,可以凝结为风云雨露,也可以凝结为草木虫鱼。即使是人类,也是由元气构成的。“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庄子·知北游》)既然万事万物都是秉受元气生成的,那么事物的种类不同,属性各异,都不过是元气的不同表现形式而已。人无疑是万物之灵,“最为天下贵也”。(《荀子·王制》)但并非只有人才有灵性,在古人看来,动物、植物甚至无生命的自然之物也有灵性,只不过是人的灵性等级最高而已。花木尽管与人类乃至动物相比,灵性的等级虽然较低,却与我们人类同属于有生命的实体。所谓同气相求,同性相吸,花木的灵性又为何不能与人类的灵性息息交流、沟通呢?
八、君子怀德,小人怀土……春秋·孔子(2)
花有各品,德有等差。花木有灵性,而这种灵性不是均等的,有着等级差别,就如同人有君子、小人一般。古有“钟灵毓秀”的说法,就是讲大自然有一种中和之气,当它汇聚于某个事物上时,便会生发美好的情景。据说,和气所钟,于人便成为圣人、贤人,于星便成为景星,于禽便成为凤凰,于花卉便成为兰花、芝草。(宋·王贵学《王氏兰谱》:“万物皆天地委形,其物之形而秀者,又天地之委和也。和气所钟,为圣为贤,为景星,为凤凰,为芝草,草有兰亦然。”)而这种高下之别,是由天地所赋,不可轻视的。宋人王观曰:“天地之功,至大而神,非人力之所能窃胜。……余尝论天下之物,悉受天地之气以生,其小大短长,辛酸甘苦,与夫颜色之异,计非人力之可容致巧于其间也。”(《扬州芍药谱》)赵时庚曰:“地迩而气殊,……是故花有深紫,有深红,有浅红,有夫黄白、绿碧、鱼魫,金陵边等品,是必各因其地气之所钟而然,意亦随其本质而产之欤?抑其皇穹储精,景星庆云,垂光遇物而流形者也?噫!万物之殊亦天地造化施生之功,岂予可得而轻哉?”(《金漳兰谱》卷上)
中国人在观赏花卉的活动中,无论是人们所说的审美上的移情也好,社会价值取向上的投射也好,都尤其重视花木所蕴含的本质属性,只有当这些属性与人文属性构成一致时,形貌上的比较以及种种比喻、比拟、象征等才成为可能。更进一步,古人不止步于双方的比较,而是将主体全身心投入对方的怀抱中去,花木便不再是原本冥顽不化的花木了,而是获得了人格的活力,反过来,在这种心心相印中,人们在对方中发现了主体自我,花木竟然就是我身,花木体现出来的竟然完全是主体的精神气质和思想感情。
这一运动之链的最动人的一环便是古人以花木自况,以花木自命。花木就是自我的真身。
如,屈原的《橘颂》中,一切比较都成了多余的,咏物即是抒情:“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徒,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屈原通过对橘树的高贵品质的赞颂,表现的正是自己的人格和和个性。这一物与我俱化、神与形同游的创作手法,常为后人所仿效。陶渊明诗:“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借幽兰表现自己翘楚雅洁的情怀。崔道融《梅花》诗:“数萼初含雪,孤标画自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借梅花表现自己的孤标气韵和对生活的慨叹。郑谷《菊》诗:“王孙莫把比荆高,九日枝枝近鬓毛。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借菊花表现自己不求高位的志向……
这样的作品,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俯拾皆是。在此之中,咏花即是咏人,君子之花,即是君子本身。古人就是这样,在含英咀华中品味人生,陶冶自己的性情,净化自己的灵魂,最终成为如莲、兰等“君子之花”一般的“君子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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