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见·壹
几缕斜阳从玻璃花窗射进,细碎光影如翩飞彩蝶,纷纷栖落在杉木地板,亦给室内镀上层郁热。
林瑾右手搭额,遮掉小部分光线,挣扎半日,方从床上咕噜爬起,沉沉睡了几个钟头,汗水早已濡湿睡裙,黏黏地,紧贴身形,倒愈发凸出女子的玲珑曲线。
她双手环膝,默默坐了一会儿,姆妈带阿弟去了浦东旧宅,待会自己还得去药店顶替小芳夜班。
晚上吃点什么好呢?
林瑾心里盘算,随手拿过外衣披上,脚趿玫瑰紫半跟拖鞋,推开房门,从泛潮木楼梯,嘎吱嘎吱往下走。
溽暑蒸腾,弄堂里,三五男小囡,高高举根细长竹竿,尖端用银铅丝绑只薄纱网兜,追着半空中的大眼蜻蜓,奔来跑去,兴冲冲地。
青石台阶上,童花头的小妹妹,哭哭啼啼,旁边大哥哥手拿帕子替她擦泪,一歇哭,一歇笑,两只眼睛开大炮,一炮开到城隍庙,城隍老爷哈哈笑
儿歌还没唱完,小妹妹哭得更凶了,抢过哥哥手绢,气鼓鼓丢到地上踩。
林瑾打他们身边经过,来到巷口的小烟纸店,穿黑布衫的老板夹副眼镜,正躺在麻将牌摇椅,眯眼看报,旁边水红色的搪瓷桶,装着夏三冻:绿豆汤,地栗糕,酸梅汤。
林瑾出声要了一份冰冻地栗糕,老板起身,拿过铜勺,给她盛了满碗。
呈半透明状的地栗糕,浮在冰薄荷糖水中,淡淡的绿,浮动浅浅的灰,似一副石青色山水画,别致清雅,赏心悦目。
林瑾拿起小瓷勺,喜滋滋舀了一口,沁凉甜蜜,她只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上海的夏天,如同老虎灶上滚着的沸水,二十四小时,简直不给人片刻喘息。
不远处,呼啦啦围拢一大群人,穿靛蓝布裙,梳两条乌油油麻花辫的小姑娘,正呜呜咽咽地哭。
出什么事了?林瑾回眸,朝烟纸店老板问道。
老板的脸庞依旧隐在报纸后,只听他笑了笑,吐出三个字,阿木林。
大家来评评理,我从黄浦滩拉她到这里,收她两块钱算多吗?黄包车夫语气激动,两只健壮的胳膊,朝人群不住挥舞。
时芝抖着肩,还在哭,这男人分明只伸手做了个贰的数字,她以为是两角,怎知下了车竟成了两块。
她抬头欲要分辨几句,却觉手腕一紧,整个身体已被人猛地拉开。
林瑾护着那娇小柔弱的女孩,朝黄包车夫嚷道,你拉的那些路,顶多就值小洋两角。更何况最近租界出了公告,不准哄抬物价,你再这样胡搅蛮缠,人家小姑娘完全可以去公董局告你,送你进去吃牢饭。
黄包车夫被晒得黑腾腾的脸,顿时一红,他偷偷打量林瑾几眼,只觉是个厉害的主,便低头没敢吭声。
林瑾回眸,朝时芝道,给他两角钱好了。
黄包车夫不情不愿接过钱,气气哼哼,拉着车走了,围观人群见没有热闹好轧,遂哗一声,悉数散尽。
时芝望着林瑾,只觉这个姐姐好甜好甜,圆圆的脸,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软绵绵的嗓子,却能说得车夫灰溜溜跑了。
谢谢你姐姐。时芝感激道,如果不是她,自己还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林瑾摆摆手,说道,没什么,你刚来上海?
时芝颔首,脸庞还残有惊魂未定的苍白,显然方才受了黄包车夫不小的惊吓。
上海滩坏人很多,你一个人要当心。
林瑾说完,便准备走,却被时芝从身后叫住,柔柔地问,姐姐,你知道哪里可以租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