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莫云返回到药铺,看看天色还早,来到码头。
装满白术的官板子,用麻绳拴着,静静地停在袁河,万事俱备,只等水涨。
天随人愿。戌时,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片刻,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下了整整两个时辰。
一夜无眠听雨声,孤灯伴影到天明。天刚露出曙色,莫云打开铺门,来到普济桥码头。一晚的功夫,河水上涨了四五尺,十条官板子浮在水面,犹如即将出征的将士。
“帝君眷念我钱氏如此之深,不啻恩同再造。”解缆出发前,莫云进到关帝祠叩谢。
顺水行舟,花不了几个时辰,今日就能赶到下铺。明日,白术可全数转至大船,说不定还能赶上今冬杭城的术市开市。
他决定亲自押船回去,把与沈家商洽的长约一事,当面说于掌柜听。
与此同时,南安府大庾县城西码头,沈宗相坐上了一条前往白溪村的梭子船(一种形似织布机梭子的小船)。连日的舟车劳顿,宗相的脸色,异常憔悴。
自巴邱上船后,过吉水、泰和诸县,一连数天,他都呆在船舱,催促船夫晓行夜宿,日夜兼程。眼看大庾县临近,心里焦虑愈深,愤慨愈重。
昨日下午,船停大庾。下船后,他来到府城东大街,看到知县衙门,他一度想冲上去击鼓鸣冤。理智和情感,生生拉住了他的脚步。
梭子船缓缓前行,沈宗相的心里,如梭子船那般,上下颠簸,没有片刻平静。
申时初刻,白溪到了。他下船付了船资,紧了紧行囊,踏上了前往茶头的山道。
这条山道,数年前,他随父亲来过两回。前明崇祯年,高祖惟兴公携家迁九牛塘,置下薄田数亩,山岭数块。国朝乾隆朝,曾祖启祥公又携家迁萍乡县。祖遗产业,仍留故乡,着人耕种。每年秋获之际,父亲都不辞辛劳,跋涉数天,前来收取岁租。
两个月前,父亲突遭毒手,竟致殒命。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何人?又是何因?他要赶到茶头,赶到九牛塘,尽快知晓父亲的死因。
酉时三刻,天色微暗,沈宗相赶到了茶头。他理了理头发,走到族叔沈开祥家,敲了敲了半掩的门扉。
“祥叔——”宗相进门,见到闻声走出的沈开祥,倒头便拜,泪眼模糊。
“宗相,你终于到了。”沈开祥见到匍匐在地的堂侄,见他一脸倦色,心里泛起阵阵酸楚。
他记得,八月中浣,沈廷贵回到九牛塘。次日,来茶头一叙族谊,廷贵对他说,先皇乾隆四十五年占籍萍乡县,已近二十载,偶然习得药材栽种之法,家虽不甚富,糊口已无忧。
言语间,廷贵又感慨,自己年岁渐高,倘若不是祭产坟山乏人料理,断不愿年来年往,车船劳顿,颠来簸去。
此后几日,廷贵手持地契,来往于九牛塘、五峒子印、上塘角、上塘门前、排坑尾几处,与佃户租户对契、收租。
八月二十二日,廷贵持契前往排坑尾,与佃户巫良核对。不久,两人发生口角,继而大吵大闹起来。
“租谷差了整整百斤,你父亲怎不气得发抖。”沈开祥扶起宗相,回忆道。
“不租了,不租与你了。你父亲气的大喊。”沈开祥接着说道。“不租与我,不租与我!好!好!看你能租与何人?那巫良——那巫良——甚是嚣张。”
“巫良,数年前过庾岭而来,听说是交、广人氏。你父亲见他一外地人,无处安身,便着他耕种排坑尾之地。初来之时,巫良倒也老实本分,是个勤快之人。后来染上赌博,吸食‘乌香’(鸦片),就不太干活了——好好的一个人,被赌博、乌香害成这样——咳——”沈开祥说着,长叹了口气。
宗相听了,也是愕然。乌香,他听人说起,说是西洋的一种“滋补药品”,吸食后可提神醒脑,久食则上瘾难戒。前朝时,南洋诸国朝贡乌香,暹罗(今泰国)一国,贡给皇帝、皇后之数,每年多达数百斤。
庾岭当五岭之最东,通道交、广。没想到,乌香已经庾岭,渗透进来,遗祸当地。
“那晚,我与廷贵一起,宿于法云院。戌时,巫良在外哭喊,说是诚心悔过。不久,又唤你父亲开门,说要重定租约。”沈开祥继续说道,“你父亲一时不察,穿衣起身开门。被巫良一棍砸在脑袋,当场倒地吐血不起。亥时,人就没了。”
沈开祥说到这里,声音哽咽,泪水夺眶而出。
宗相听了,顿时头昏目暗,险些昏厥倒地。“父亲——”他痛呼一声,再次跪倒于地。
父亲一生豪爽,卓荦不群,文武全优,没想到竟死于此等恶毒小人之手。
“见砸倒你父亲,巫良丢掉木棍,连夜逃离九牛塘。”沈开祥道,“第二日,我遣人告知巡检陈大人,巫良被弓兵拿获,现押于县衙死牢。你父亲遗体,我用白木棺木装好,暂时停柩于法云寺。”
“巫良,无耻小人,我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宗相咬牙切齿。
接着,宗相朝开祥又是一揖:“祥叔大恩,小侄铭记在心。”
沈开祥见天色已晚,招呼宗相吃过晚饭,吩咐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前往法云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