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号人挤在一个不算宽敞的教室,如鸭在圈,嘈杂的闹声里听不清一个完整的句子。田君未正张嘴,铃声响起,方老师夹着精致的公文包迈着相当权威的步子进来了。
田君未有点沮丧。起立坐下。未等及方老师开口说话,田君未就从书包里抽出一本《白朗宁夫人十四行诗集》。
同学们,方老师润了润嗓子,今天我们要讲的主题是“从歌德的《浮士德》看歌德的哲学思想”……
一个新颖的命题。
许多学生抬起头,正了正身。田君未合上书页,端正了神色等下文。散漫的课堂一时肃静许多。
方老师对这一变化非常感激,少女化的音质里多了些花蕊未开的娇柔。她说,最近我在新西兰的孩子回来了一趟……
此话一出,哗然四起,方老师对此种状况司空见惯。来岩霞师范学院读书的孩子,乡下的多城镇的少,读师范不用花钱,每个月还包伙食。眼前的学生听说人家出国念书深造,还不等于“下里巴人”听到“阳春白雪”,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犁地的听说“和平”号空间站升空,哪有不为之动容的。教室又恢复先前的散漫。少有几个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却又面相痴呆,眼神无华,三魂七魄至少有三魂离形:一魂窗外观云,一魂月下散步,一魂在图书馆内找情书情词。
这次的变化方老师并未留意。
她接着说,最近我在新西兰的孩子回来了一趟。有天晚上,我们母子俩聊天时,谈到了一个十分严肃的课题,那就是对宇宙的认识,我儿子的话对我很有启发,他说,宇宙是无数活跃的精神原子,每一个精神原子是一个独立的小宇宙,在他里面像一面镜子反映着大宇宙生命的全体。当时我想,歌德的生活与人格不就是这样一个精神原子么?
方老师讲到宇宙认识,田君未埋下的头颅抬了起来。方老师讲到“精神原子”,他脸上露出了一些诡秘的笑意。一个即将恶作剧的孩子,为要付诸行动的作弄自鸣得意。在方老师话音停顿的间隙,田君未举起右手,斜斜地直伸前方,郑重到滑稽的手势令人想起《七根火柴》里英雄高擎的手,一面旗帜牵引了全场的目光,也收回了那已离散的三魂七魄。
那位同学,请站起来,有什么问题吗?
对不起,冒昧打断一下。田君未推推眼镜,文质彬彬。您刚才讲的话对我很有启发,很敬佩您的儿子在宇宙观上超越常人的见解,由此联想到歌德也是合情合理。我最近在看一本有关艺术创作的书,书中的一些章节谈到了歌德,我想在此转述一些观点,或许对您刚才所讲是个补充。
方老师极不情愿地挤出两个字“请讲”。
歌德是一个生活在矛盾中的人,他的一切矛盾之最后的矛盾,就是他对生命的真实与形式的和谐有同样强烈的感情。他在哲学上受斯宾罗沙泛神论的影响,他乱糟糟的心借此清醒一些,大宇宙的秩序帮他整理了内心的秩序。但歌德从自己生动活泼的生命所体验到的,与斯宾罗沙倾向机械论与几何化的宇宙观迥然不同。所以,歌德的精神一方面有柏拉图式的超越,一方面有对世俗生活的着迷。这种矛盾体现在浮士德的身上,就是神与魔的矛盾。神与魔同时存在浮士德的身上。神向往星空,向崇高的境界飞翔,魔沉溺人间,固守尘世。
田君未停顿,对周围巡视一眼,一时掌声雷动。
或许是因为学生田君未的表述过于流畅过于完整,方老师有点不安。
田君未接着说,歌德自己的生活与人格最终实现了德国大哲学家莱布尼兹的宇宙论,也就是方老师从新西兰奥克兰理工大学回家的儿子与方老师闲聊时所表述的内容。
田君未在语调安排上将“新西兰奥克兰理工大学”放在重中之重。又是一片哗然。
韩绮梅一会盯着田君未,一会看看方老师,流露出一些惊奇一些兴奋。
方老师肥硕的脸上飘起两片艳丽无比的绯云。有学生在揣测,那两片绯云,这一次是骄傲呢,是羞涩呢。
田君未正视方老师,补充了一句:
方老师,为维护作者的文名起见,我申明,刚才所讲内容全来自哲学家、美学家宗白华先生所著的《艺境》一书,当然,是再创性的转述,不是原文。
方老师脸上分不清晴雨,她坚持向田君未打了个优雅的手势。
田君未坐下,翻开诗集,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同学们出了久憋在心的恶气,轻松了许多,明朗了许多,宽容了许多,眼神中对受挫的方老师起了些谅解和同情,一个个坐姿端正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下课。田君未拎着书包在人流中连推带挤赶到韩绮梅的身边。韩绮梅低头收书。田君未将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伸到她眼前。韩绮梅抬头,怎么?要我代你向方老师递悔过书?
田君未扶了扶眼镜,收回手,把脸偏向门外,如果你对我就这么点认识,老同学的名份也可不要了。说完就朝门外走。
韩绮梅慢条斯理地整理她的书包。迟迟出门,还是撞上了田君未。
田君未立在教室外,背对教室门。韩绮梅一出门,他就转过身来抱怨:
我说韩同学,不是为了见你一面,我就不会把自己硬塞在教室遭那份洋罪,歌德跟我有什么关系?宗白华又跟我有什么关系?下课急着跟你套个近乎,你不同情我为你做的牺牲,还取笑?
韩绮梅回说,在你与方老师之间,被魔攻击过的方老师唤醒的同情心好像更为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