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绮梅的声音从冰窖里飘出。
田君未?
“田君未从此不再跟我有任何关系!”
接近疯狂的声音在韩绮梅的心里蹿突飞驰,差点就要从她的嗓眼里飞弹而出。在谢惠敏的眼前,她必须将这句话硬生生地横堵在胸腔里。
跟田君未在一起的时候也就穿这么多?什么意思?
被欺骗的感觉轰然扩散。
谁在欺骗她?谁欺骗了她?这感觉来得好没来由。
韩绮梅惊讶自己如此计较谢惠敏的话,惊讶自己会变得小器,惊讶自己会在乎田君未跟一个穿得太少的女人在一起。
女人?这个词跳出来吓自己一跳。不说女孩,而是说女人了。韩绮梅意识到自己不经意就跨越了一道防线,不免深刻地忧伤起来。时间真是无法把握,时间就这样把女孩改变成女人了。出了校园的门槛,就跨越了一道年龄的屏障,屏障的那一面是男孩女孩,屏障的这一面就是男人女人了。任“男孩女孩”多么的晶莹剔透,终究要破碎了重组,重组之后才能是人,是男人或女人。人就像一个古董。刚出炉的哥窑瓷只能是哥窑瓷,蒙了宋元明清的灰尘,穿越了生命的繁殖与湮灭,经历了血液的升腾与意识自觉的滥觞,带着些沉睡的划痕和完美的缺口,它就是古董了。
弦纹瓶在书架上幽幽泛出青白的光,温润的色泽,细腻而光滑。韩绮梅将眼光移向谢惠敏,弦纹瓶似有丝丝的轻盈白色带了诡秘的笑意随她的眼光移动,弦纹瓶与谢惠敏就有某些深远的让她不能懂得的联系了。韩绮梅没有从性别意识的觉醒里感受到任何幸福,当她用女人来称呼谢惠敏时,只觉又一个童话碎了。
韩绮梅关了大灯,拧亮了小台灯,把谢惠敏弃在暗处。
谢惠敏一双大眼在暗影里闪闪烁烁,见韩绮梅是真的不理她了,慢条斯里地穿上睡衣,鼻孔里哼出一声笑,倒头便睡。
夜已深,韩绮梅不觉困。她打量着熟睡的谢惠敏,总觉她今天在刻意表演什么。表演什么呢?热情似火的爱情?还是渴望与田君未鸳鸯交颈的暧昧?是想把田君未推向她,还是想把田君未从她的思想里剔除?韩绮梅的眼里,谢惠敏是个单纯可爱的人,她的小兔牙,她的不加任何修饰的笑容,她的一进屋就要脱鞋脱袜子的习惯,她讲话讲到高兴时张牙舞爪的样子,使她一直像个长不大的野孩子。她像条清澈见底的溪水欢快地流淌。她有野外小动物放纵的快乐,又有阳光的味道。健康。单纯。她的优点恰恰是她韩绮梅的残缺。今天反了常态。她要让韩绮梅一睹她的*媚态,把一种欲说还休的暧昧演绎得朦朦胧胧。
灯光透过蓝色的灯罩,云雾一般,在谢惠敏的皮肤上细致地颤动。明与暗的处理,如此精微。她的体息,轻微的呼吸,融化在空气中。她是女人。她大大方方地抖落她的*韵事,她成熟了。这就是成熟吗?韩绮梅竟自红了脸,回想谢惠敏睡前讲的话,浑身腾起一场火,窗外的夜空呈现出潮热的烟火色。
这新奇的感觉来得太过突然,玻璃上映出的那张脸明显的泛红。火焰把玻璃也点着了。她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身体,紧了紧衣领。走到后窗,那风却是湿淋淋的。热潮退去,再想起田君未,就有说不出滋味的难受。
几颗星在闪烁,几片叶从窗口飘落,月亮在樟树后挂着。
“古朴峥嵘,就像五龙腾飞,他……真的来过!”韩绮梅想起了谢惠敏白天说过的话。“古朴峥嵘,五龙腾飞”,寥寥几字,把屋后那棵老樟树的气势和形态描述得淋漓尽致,不是谢惠敏所能为。田君未真的来过?他为什么来?来了又不与自己见面,又是为什么?
田君未的声音,从一个遥远的角落,浸透青湖水草的气味,带着厚重的湿润,模模糊糊地从采薇园的上空漫过:
亲爱的,让我俩
就相守在地上吧——人世的争吵、熙攘
都向后退隐,留给纯洁的灵魂
一方隔绝,容许在这里面立足,
在这里爱,爱上一天,尽管昏黑的
死亡,不停地在它的四围打转。
田君未的声音回旋着,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后来渐如一波一波的潮流,冲击着耳膜。韩绮梅的身体被青湖的水吞噬,却无力从深渊浮出。这声音倏忽间又断然远去,丝丝缕缕,一波一波,把她的心从采薇园的窗口直往黑暗拉扯。她看见自己整个裂成了碎片,漫天溅落,无从垂拾。手中的书“啪”地一声掉地上。她睁大了眼睛,陡然出了身冷汗。
她在梦中坠入深渊,是田君未的手拉她回了现实,现在,田君未却把她的灵魂和肉体分裂,让她领受切割的痛苦。她开始虚虚幻幻地想着那个离奇的梦,眼睛有点发热,鼻子有点发酸,胸口窒闷,艰于呼吸。
“哎——”
韩绮梅长长地叹息一声,才解脱了些压抑,轻松少许。
她喃喃着“纯洁的灵魂,纯洁的灵魂……”自嘲一笑,自语了一句“无聊”,起身从《辞海》中抽出“久违的男孩”,动手要撕,忽又止住,然后俯身,展平了字条端详良久,指尖在“荒田野鹤学书”几个字上轻轻滑过,折叠好,“久违的男孩”得以重回《辞海》。
心里难过。有一小团炽热的火,在心脏的某个角落蓬勃地燃烧。这团火,却不被日常的自己所感知,突遭寒流的袭击,腾起一缕焦雾,才惊觉它的存在。
可是,田君未,与我有什么关系?从没对他有过希望,又何来的失望?
田君未,田君未,田君未……
韩绮梅在心里呻吟着这三个字,奇怪自己感觉的强烈。
这种强烈,让她陌生。更让她害怕。那感觉就像看科幻片,预感有巨大的生物从海底上升,却不能预测它出来后的状况。
——早点睡吧。眼前当务之急是你的工作。
谢惠敏软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