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愈之后,伯金到法国南部住了一段时间。她没给人写信,谁也不知道他的情况。厄秀拉孤伶伶一人,感到万念俱灰,似乎世界上不再有什么希望了,一个人就如同虚无浪潮中的一块小石头,随波起伏。她自己是真实的,只有她自己,就象洪水中的一块石头,其余的都无意义。她很冷漠,很孤独。
对此她毫无办法,只有蔑视、漠然地进行着抗争。整个世界都没入了灰色的无聊与虚无之中,她与什么都没有联系了。对这全部的景象她表示轻蔑。她打心灵深处蔑视、厌恶人,厌恶成年人。她只喜欢小孩和动物。她充满激情但又不无冷漠地喜爱儿童。她真想拥抱、保护他们,赋予他们生命。可这种爱是建立在怜悯和绝望上的,对她来说只能是枷锁和痛苦。她最爱的还是动物,动物同她一样独往独来,没有社会性。她喜欢田野中的马和牛,它们个个儿我行我素,很有魔力。动物并不遵守那些可恶的社会原则,它不会有什么热情,也不会闹出什么悲剧来,省得让人深恶痛绝。
她对别人可以显出愉快,讨人喜欢的样子,几乎很恭顺。但谁也不会上她的当。谁都可以凭直觉感到她对人类所持的嘲讽态度。她怨恨人类。“人”这个词所表达的含义令她感到厌恶。
她的心灵就封闭在这种蔑视与嘲弄的潜意识之中。她自以为自己有一颗爱心,心中充满了爱。她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可她那副精神焕发的样子,她神态中闪烁着的直觉活力却否定了她对自己的看法。
可有时她也会变得柔弱,她需要纯粹的爱,只有纯粹的爱。她时时自我否定,精神上扭曲了,感到很痛苦。
那天晚上,她感到痛苦到了极点,人都木然了,于是走出家门。注定要被毁灭的人此时是必死无疑了。这种感受已达到了极限,感受到这一点她也就释然了。如果命运要把那些注定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卷入死亡与陷落,她为什么还要烦恼、为什么还要进一步否定自己呢?她感到释然,她可以到别处去寻觅一个新的同盟。
她信步向威利。格林的磨房走去。她来到了威利湖畔,湖里又注满了水,不再象前一阵放水后那么干枯。然后她转身向林子中走去。夜幕早已降临,一片漆黑。可是她忘了什么叫害怕,尽管她是个极胆小的人。这里的丛林远离人间,这里似乎有一种宁静的魔力。一个人愈是能够寻找到不为人迹腐蚀的纯粹孤独,她的感受就愈佳。在现实中她害怕人,怕得要死。
她发现她右边的树枝中有什么东西象巨大的幽灵在盯着她,躲躲闪闪的。她浑身一惊。其实那不过是丛林中升起的明月。可这月亮似乎很神秘,露着苍白、死一样的笑脸。对此她无法躲避。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你无法躲避象这轮月亮一样凶恶的脸,它得意洋洋地闪着光,趾高气扬地笑着。她对这张惨白的脸怕极了,急忙朝前走。她要看一眼磨房边的水池再回家。
她怕院子里的狗,因此不想从院子中穿过,转身走上山坡从高处下来。空旷的天际悬着一轮月亮,她就暴露在月光下,心里很难受。这里有兔子出没,在月光下一闪一晃。夜,水晶般清纯,异常宁静。她可以听到远处一只羊儿的叹息。
她转身来到林木掩映着的岸上,这里桤木树盘根错节连成一片。她很高兴能够躲开月亮,进入阴影中。她站在倾斜的岸上,一只手扶着粗糙的树干俯视着脚下的湖水,一轮月亮就在水中浮动。可不知为什么,她不喜欢这幅景色。它没有给予她什么。她在倾听水闸里咆哮的水声。她希望这夜晚还能提供给她别的什么,她需要另一种夜,不要现在这冷清的月夜。她可以感到她的心在呼叫,悲哀地呼叫。
她看到水边有个人影在动,那肯定是伯金。他已经回来了。她一言不发,若无其事地坐在桤木树根上,笼罩在阴影中,倾听着水闸放水的声音在夜空中回响。水中小鸟在黑暗中若稳若现,芦苇荡也一片漆黑,只有少许苇子在月光下闪着微光。一条鱼偷偷跃出水面,拖出一道光线。寒夜中湖水的闪光刺破了黑暗,令她反感。她企望这夜空漆黑一片,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伯金在月光下的身影又小又黑,他头发上沾着一星儿月光,慢慢向她走近。他已经走得很近了,但她仍旧不在乎。他不知道她在这儿。如果他要做什么事,他并不希望别人看到他做,他觉得自己做得很保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这点小小的隐私又有什么重要的?他的所做所为怎么会重要呢?我们都是人,怎么会有什么秘密呢?当一切都明明白白、人人都知道时,何处会有秘密?
他边走边漫不经心地抚摸着花朵,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着。
“你不能走,”他说,“没有出路。你只能依靠自己。”
说着他把一朵枯干了的花朵扔进水中。
“这是一部应答对唱——他们对你说谎,你歌唱回答他们。不需要有什么真理,只要没有谎言,就不需有什么真理。
这样的话,一个人就不用维护什么了。“
他伫立着,看看水面,又往水面上扔下几朵花儿。
“自然女神,去她的吧!这可咒的女神!难道有人妒忌她吗?还有别的什么——?”
厄秀拉真想高声、歇斯底里地大笑,她觉得他那凄凉的口吻实在可笑。
他站在那儿凝视着水面。然后他弯下腰去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把石头扔向水池中。厄秀拉看到明亮的月亮跳动着、荡漾着,月亮在眼中变形了,它就象乌贼鱼一样似乎伸出手臂来要放火,象珊瑚虫一样在她眼前颤动。
他站在水塘边凝视着水面,又弯下身去在地上摸索着。一阵响声过后,水面上亮起一道水光,月亮在水面上炸散开去,飞溅起雪白、可怕的火一样的光芒。这火一样的光芒象白色的鸟儿迅速飞掠过水面,喧嚣着,与黑色的浪头撞击着。远处浪顶的光芒飞逝了,似乎喧闹着冲击堤岸寻找出路,然后压过来沉重的黑浪,直冲水面的中心涌来。就在这中心,那生动、白亮白亮的月亮在震颤,但没有被毁灭。这闪着白光的躯体在蠕动、在挣扎,但没有破碎。它似乎盲目地极力缩紧全身。它的光芒愈来愈强烈,再一次显示出自己的力量,表明它是不可侵犯的。月亮再一次聚起强烈的光线,凯旋般地在水面上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