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哪儿了?”她突然问。
“离作坊不远。”
“我们去哪儿呢?”
“哪儿都行。”
她就喜欢这样的答复。
她张开手,看着手中的戒指。三个镶有宝石的圆圆的戒指摆在她的手掌里,她真想戴上试试,但又不想让伯金看见,否则他会发现她的手指头太粗。但他还是发现了。凡是她不想让他看到的他偏偏都能看到。他这么眼尖,真让人恨。
只有那只镶火蛋白石的戒指环圈比较薄,她的手指头可以伸进去。但她这人很迷信,觉得有一种不祥之兆。不,她不要他这象征性的戒指。这等于把自己许给他了。
“看,”她向他伸出半握着的手。“别的几个都不合适。”
他看到柔和的宝石在她过于敏感的皮肤上闪着红光。
“是不合适。”他说。
“火蛋白石不吉利,是吗?”她若有所思地说。
“不过我喜欢不吉利的东西。吉利很庸俗。谁需要吉利所带来的一切?反正我不需要。”
“那是为什么呢?”她笑道。
她急于想看看其它两只戒指戴在自己手上是什么样,于是她就把它们穿在小手指上。
“这些戒指本可以再做大一点的。”他说。
“对,”她将信将疑地说。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她知道,接受了戒指就等于接受了一种约束。但命运是不可抗拒的。她又看看戒指,在她眼里它们极漂亮——不是装饰品或财富,而是爱物。
“你买了这些戒指真叫我高兴。”说着她不太情愿地把手轻轻搭在他的胳膊上。
他微微一笑。他需要她亲近他,但他内心深处却是愤然、漠然的。他知道她对他怀有一股激情,这是真的。但这不是彻底的激情。更深层的激情是当一个人变得超越自身,超越情感时爆发出来的。而厄秀拉仍停留在情感与自我的阶段——总是无法超越自身。他接受了她,但他并没有被她占有。他接受了黑暗、羞赧的她——象一个魔鬼俯视着神秘腐朽的源泉——她生命的源泉。他笑着、抖动着双肩,最终接受了她。至于她,什么时候她才能超越自己,在死亡的意义上接受他?
这会儿她变得很幸福。汽车在向前行驶,午后的天气柔和、晴朗。她饶有兴趣地聊着天儿,分析着人们和他们的动机——戈珍和杰拉德。他含含糊糊地回答着。他对于各种人的性格什么的并不那么感兴趣——人们各不相同,但都受着同样的局限。大约只有两种伟大的观念,只有两条巨大的运动流,从中派生出多种形式的回流。这种回流——反逆流在不同的人身上表现不一样,但人们遵循的不过是几条大的规律,从本质上说都没什么区别。他们运动或反运动,毫不受意志支配地遵循着几条大规律,而一旦这些规律和大的原则为人所知,人就不再神秘,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人们从本质上说都一样,他们的不同不过是一个主旋律的变奏。他们当中谁也无法超越天命。
厄秀拉不同意这种说法,她认为了解人仍旧是一种历险,不过这也许比不上自己过图说服自己更是一种历险。或许现在她的兴趣有点象机器一样呆板。或许她的兴趣是破坏性的,她的分析真象在把东西肢解。在她心目中,她并不在意别人和别人的特殊之处,甚至别人遭毁灭她都不在乎。一时间她似乎触到了心中的这一想法,她沉静下来,只把兴趣全转到伯金身上。
“在暮色中回去不是很美吗?”她说,“我们稍晚一点喝茶好吗?喝浓茶,好吗?”
“我答应人家到肖特兰兹吃晚饭的。”他说。
“可这没关系,你,你可以明天再去嘛。”
“赫麦妮在那儿,”他很不安地说。“她两天以后就会离开这儿。我想我该跟她告别,以后我再也不见她了。”
厄秀拉同他拉开了距离,沉默不语了。伯金眉毛紧蹙着,眼里闪动着怒火。
“你不在意吧?”他有点恼火地说。
“不,我不在意。我为什么要在意呢?为什么?”她的话很挖苦人。
“我是在问我自己,”他说,“你为什么在意?!可你看上去就是不满意。”他气得眉毛紧蹙成一团。
“请相信,我不在乎,一点儿都不在乎!去你应该去的地方吧——我就希望你这样做。”
“你这个傻瓜!”他叫道。“我和赫麦妮的关系已经完了。她对你来说比对我还重要。你同她作对,说明你同她是一类人。”
“作对!”厄秀拉叫了起来,“我知道你的诡计。我才不会让你的花言巧语骗了我呢。你属于赫麦妮,被她迷住了。你愿意,就去吧。我不谴责你。可那样的话,你我就没什么关系了。”
伯金气愤极了,狂怒中停下了车。于是,他们就坐在村路中央的车中,把这件事说个明白。这是他们之间的一场战争危机,他们并未看出这种境况的荒唐之处。
“如果你不是个傻瓜,如果你还不傻,”他痛苦绝望地叫着,“你就该知道,甚至当你错的时候你也应该体面些。这些年我同赫麦妮保持关系是错误的,这是个死亡的过程。但不管怎么说,人还是要有人的面子的。可你却一提赫麦妮就满怀妒嫉地要把我的心都撕碎。”
“妒嫉!妒嫉!我妒嫉!你这样想就错了。我一点都不妒嫉赫麦妮,对我来说她一钱不值。压根儿谈不上妒嫉!”说着她打了一个响指。“你撒谎。你要找回赫麦妮,就象狗要寻到自己吐出过的东西一样。我恨的是赫麦妮所主张的。我所以恨,是因为她说的是假话。可你需要这些假话,你拿它没办法,拿你自己也没办法。你属于那个旧的、死气沉沉的生活方式,那就回到那种生活方式中去吧。但别来找我,我跟它可没任何关系。”
她一气之下跳下汽车到树篱前,情不自禁地摘着粉红色的桨果,有些果子已经绽开,露出桔红色的籽。
“你可真是个傻瓜。”他有点轻蔑地叫着。
“对,我傻,我是傻。感谢上帝让我这么傻。我太傻了,无法品味你的聪明。感谢上帝吧。你去找你的女人,去吧,她们跟你是一类人,你总有一批这样的人追随你,总有。去找你精神上的新娘去吧,别来找我,因为我没她们那种精神,谢谢你了。你不满意,是吗?你的精神新娘无法给予你所需要的东西,她们对你来说并不够平易近人、不够肉感,是吗?于是你甩下她们来找我!你想跟我结婚过家常生活,可又要暗中与她们进行精神上的往来!我懂你这套肮脏的把戏。”一股怒火燃遍全身,她双脚发疯地跺着地,于是他害怕了,深怕她打他。“而我,我并不够精神化,在这方面我不如赫麦妮——!”说着,她的双眉蹙紧了,目光老虎般地闪烁着。“那就去找她吧,我要说的就这句话,去找她吧,去。哈哈,她,精神——精神,她!她是个肮脏的物质主义者。她精神化吗?她关注的是什么?她的精神又是什么?”她的怒气似乎化作烈火喷将出来炙烤着他的脸。他后退了。“我告诉你吧,这太肮脏,肮脏,肮脏。你要的就是肮脏,你渴求的就是肮脏。精神化?!难道她的霸道、骄横、肮脏的物质主义就是精神化?她是一个泼妇,泼妇,就是这样的物质主义者。太肮脏了。她那股子社交激情到底会怎样?社交激情,她有什么样的社交激情?让我看看!在哪儿?她需要垂手可得的小权力,她需要一种伟女人的幻觉,就是这么回事。在她的灵魂中,她是一个凶恶的异教徒,很肮脏。从根本上说她就是这么个人。其余的全是装的——可你喜欢这个。你喜欢这种虚假的精神,这是你的食粮。为什么?那是潜伏着的肮脏所至。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性生活有多肮脏吗?还有她的,我也知晓。而你需要的正是这种肮脏,你这骗子。那就过这肮脏生活去吧,去吧。你这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