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和妈妈现在怎么样了?他们会不会不原谅我呢?他们会不会讨厌我呢?哥哥、弟弟会跟我记仇吗?唉——我怎么好意思再回过头来找他们呢?算了,算了!我带同学把家里给砸成那种样子,我怎么还能有脸见他们呢!唉——或许,他们看到了我的儿子就会对我网开三面,或许,唉!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们若是还认我这个女儿,我就好好地孝敬他们;他们若是不认我这个女儿,我就跟现在一样过日子。现在有尚金堂,又有了儿子,还有了大房子。嗯,对!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时的政治形势就是那样的,由不得我,他们应该理解……”她的心里反反复复。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高等学府 第八章(2)
一九六六年,当一种极端的政治理念如海啸一般席卷中国大地的时候,刚满十四岁的司马红革做出了本不属于花季年龄的事情。
星期天的下午,她在鼓楼广场曙光电影院门前召集南京二中、十六中和十三中的二十位同学。这些同学个个穿着军绿色的衣裤,排列整齐,高呼口号之后便听她发号施令:
“同学们,同志们!今天听我指挥,跟我走。我们要打一场硬仗!你们有没有信心?”她站在电影院门前的台阶上,勒着标准的军用宽皮带,左臂带着红卫兵的红色袖标。她一边喊,一边用力地挥舞着她的小拳头,头上扎的两只翘羊角辫摇来摆去。
“有!”回答响亮而清脆,几乎是童声。
“听口令!向左——转!齐步——走!”她开始吹哨子,让所有的同学都跟着她的哨音节奏行走。
她领导的队伍经过鼓楼公园,沿着北京西路,在第二个大路口右拐,便进入宁海路别墅区,这里是从前民国时期的使馆区所在地。在宁海路五号的门前,他们停了下来。宁海路五一五号曾经是意大利使馆。
他们先是挥拳砸门,没有回应。司马红革便解开上衣的纽扣,取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推开门,却见两位战士站在门边,一前一后。
“是小星啊。小星回来啦!”个子高点儿的战士声音热情,却绷着脸。
司马红革原本姓夏,名小星。她出生的时候正值夏夜,漫天星星。
“回来了!”她往院子里走,其他同学都一个接着一个,紧紧跟上,原本活蹦乱跳的一群学生,突然间蹑手蹑脚的,似乎有些紧张。
“怎么来这么多人啊?”个子矮点儿的战士伸出手臂,上前阻挡。
“这些都是我的战友!”司马红革推开这位战士。
等所有的同学都进到小院里,她昂首挺胸,器宇轩昂,对两位战士说,“他们是来造反的,他们是来革命的!快上楼,把那两个牛鬼蛇神给我拉下来,要快!”她取下腰间宽皮带,握在左手,指挥两位战士上楼去。
“首长和阿姨都不在家。”个子高点儿的战士大声说,个子矮点儿的战士则悄无声息地转身跑进小楼里。
“同志们!战友们!抄家!”她冲进小楼的门厅,用宽皮带指着巨大的落地镜子,愤怒地喊道:“这是资本主义的镜子,砸!”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啪的一声,然后那巨大的镜子便稀里哗啦碎落了一地。是一个男生顺手抄起脚边的小木凳扔向镜子。
“跟我来,到客厅。”她亢奋不已,吹起哨子。
这间客厅好大、好高、好漂亮。落地窗外是一株巨大的松树,树下的草坪上有几只白色的小乌鸡。这是一间西式客厅,宽大的壁炉上有一幅巨大的油画——几株高高的白杨以外是广阔的金色麦田。二十个同学一进入这间客厅,就突然变得有些胆怯,没有人出声。就听得楼梯上一阵忙乱的脚步,一个男孩冲到了客厅门口,捡起歪倒在楼梯口上的小木凳,抱在怀里,小木凳的背面是用毛笔写的“小弟”两个字。抬起头来,一眼看到了司马红革:
“姐!姐!”这是她十二岁的弟弟,扑向她,想躲在她的身后。这些日子他得了猩红热,在家里昏昏糊糊地睡觉,让镜子的破碎声给惊醒了。
“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砸镜子?为什么要抓夏小星的爸爸、妈妈?赶快出去,不许在这里闹!”两位战士也走进客厅,大声呵斥。
“住口!”司马红革一把推开弟弟,一脚跳到了茶几上,“是我带他们来的!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我不姓夏,我和夏邑鼎和冯祖廉这一对牛鬼蛇神断绝关系,决裂!我现在姓司马,司马迁的司马,他写古代历史,我要写现代历史。我不叫‘小星’,我是红色革命小将,我叫‘红革’。我要与资产阶级彻底决裂!砸!把它搬出去砸了!”她的宽皮带指向壁炉边的落地天使雕塑铜钟。
高等学府 第八章(3)
铜钟有一人多高,他们一哄而上,却无论如何也搬不动,没有想到这座铜钟竟然是固定的,它的底座是与地板连成一体的。于是,他们一阵拳脚,一阵抽打,又随手抄起一只小木凳,敲掉了钟面上的玻璃,却砸不掉天使的翅膀,小木凳的三条腿都给砸断了,而那天使的翅膀依然飞动。他们无奈地扔了那只小木凳,司马红革一眼瞥见小木凳背面用毛笔写的“小星”二字,命令他们把它给扔到窗外。接着,便是一阵稀里哗啦、丁零哐啷。
“现在,我们分头行动,要砸烂一切资产阶级的东西。分两组,十个人负责楼上,十个人负责楼下。”
两位战士楼上楼下地跑,试图阻止他们,却也只能无奈地看着他们掀掉所有的床、砸掉书房门前的两只大青花瓷瓶、撕掉书橱里几乎所有的书。整个楼上,一片狼藉,已经没有可以插脚的地方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下楼喽!”“冲啊!”,他们便一窝蜂地往楼下跑,冲出大门去了。
司马红革回头点人数的一瞬间,恰好看到小弟一个人站在小楼的门口,原本又大又亮的眼睛木呆呆地望着敞开的大门,不做声,两腮通红通红的。
想到这里,司马红革的眼睛有些模糊,正要抬手擦拭,有卫兵警惕地拦住她,问她在这里干什么。她抬起头,却避开看卫兵的目光,怯怯地说:
“我可不可以给夏邑鼎政委留个字条?”她诧异自己还没有完全想好竟然就脱口而出了。
“你是哪里的?”卫兵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