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我就后悔了,因为这个问题很不礼貌,如果曹野真的在精神上有缺陷。那就好比问一个瞎子为什么眼睛看不见,问一个瘸子为什么走路腿拐弯,所以我赶紧补了一句:“要是不方便就别说了。”
曹野也没生气,只问我:“你觉得我是个疯子吗?”我摇摇头。
曹野说:“金林确实有精神病,他有医院开具的鉴定证书。但是我没有,我是装出来的。”
说完这句话,曹野久久地看着我家的天花板,似乎陷入一种古老而久远的回忆中:“我母亲家里是流氓世家,从我姥爷开始就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后来在文革的时候被批斗死了。然后是我表舅,也就是佛爷,在我们本地是最大的流氓,没有人不怕他不畏他的。还有我妈,一个女人,却彪悍异常,在我从小的印象里,就经常看到她挽着袖子去和别人打架。不过我爸却是个文化人,在七十年代是我们镇上唯一的大学生,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是文质彬彬的,从不轻易和他人动怒发货。很难想像吧?我妈这样的人竟然会嫁给我爸这样的人,小时候的我也非常不能理解,总觉得他们分属两个世界,犹如飞鱼和海鸟的区别,是绝对没有可能在一起的。后来从邻里街坊的聊天中,才慢慢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确实是我妈先看上的我爸。那时候他们是同班同学,我妈是班上的女霸王,我爸是老师眼里的乖乖男。两人上学期间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等我爸大学毕业回来以后,我妈却匪夷所思地和他表了白,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我爸的拒绝。当时的我爸和所有人一样,都认为我妈是贪图他的学历和前程才做此举动,但是我妈后来的表现却令所有人大吃一惊。从我爸家里出来以后,我妈一路哭着回到家里,据镇上的老人说。这是我妈从小到大第一次哭,她可是土匪的后代,小时候被我姥爷用皮鞭抽都不带哼哼的!回到家后,我妈更是茶饭不思,三天不到就瘦了一圈。当时我姥爷已经死了,俗话说长兄如父,这可把我表舅急坏了。他问我妈到底想要什么,我妈说她什么也不想要,就想这辈子能嫁给我爸。我表舅二话不说,拿着一把菜刀就去了我爸家里……你别笑,这是真的,我妈一辈子也就哭过那一次,我表舅的菜刀把我爷爷吓坏了,当场就放话娶、娶、娶、明天就娶!第二天娶当然是不现实的,毕竟还有好多东西需要准备,但也就是在第二个月,我妈就进了我爸的家门……”
“咦,你问我什么问题来着?说了这么多好像跑题了,你介不介意?好,不介意的话我就继续讲,其实要回答你那个问题,一定要从我爸我妈开始说起。我妈嫁给我爸以后,镇上的人都说我爸完了,这下可是羊羔进了狼窝,被吃的恐怕连骨头都不剩啦!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爸和我妈非常恩爱,我妈在外面彪悍,回家却变得贤惠。那时候每个星期天,我爸都带着我妈去公社看电影,骑着自行车一阵风似的驶过大街,两个人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响亮。怎么样,这样听上去感觉我妈是个正常的女人吧?和那个‘在拘留所门口骂街、往门上泼大粪’的泼妇是不是判若两人?”
“小时候的我也很不理解,母亲在家里非常温柔,为什么到了外面就像变了个人?十二岁以前我随我爸,文质彬彬斯文有礼,对待同学朋友都很有礼貌,因为跟着我爸看了好多书,所以比同龄人要早熟许多。那时我表舅正干工程,对那帮工人又打又骂,还经常拖钱他们的工资。我看不惯,就说你该以德服人,反正就是把书上的那套讲给他听。表舅听了,说你也大了,该为家里出点力,要不你来监工吧。我求之不得,正好让他看看什么叫以德服人。当时我刚六年级,但是抽烟喝酒样样精通。第一天晚上,我就自掏腰包请这帮工人喝酒。我说老哥哥们,今天起我来监工,大伙都好好干,工钱一定少不了你们的,谁要有的头疼脑热的也能休息。总之,当天晚上我把好话说尽,大家也都非常配合,气氛算是相当活跃。”
“第二天上午,大家照常干活,我就在一边看着。别看我小,我什么都懂,糊弄不了我,他们干活确实不错,速度快、质量好,我搞不懂表舅为什么要骂他们。干了一个小时,我就说老哥哥们辛苦啦,快下来歇歇吧,然后给他们泡了大叶茶。十分钟后,他们又继续干活,这么一天下来。工程虽然比往常慢一些,但在工期之前干完还是没问题的,我为自己的方法感到开心和高兴,这样其乐融融的多好啊?结果第二天就出问题了,有个工人说他胃疼,我就让他回去休息;不一会儿,又有个工人说他胃疼,我也让他回去休息。一上午下来,总共回去了六个。我还纳闷,以为工地上的伙食不对,还关照大厨师傅用心做饭。结果就从那天开始,他们不仅上班拖拖拉拉,到了工地不是头疼就是脑热。想方设法逃避干活,一个星期下来,还没以前一天干的活多,眼看着工期一天天临近,急的我是火烧火燎。有次我到工地监工,有六个人不在,说是肚子难受回去休息了。我到工棚一看,这六个人正吹着电风扇看电视喝啤酒呐!当时把我气的啊,我说老哥哥们,我待你们不薄吧,怎么可以这样做呢?这六个人就说,小兄弟,我们真的是肚子疼啊,你们这的大厨做饭不干净。”
“我没办法了,只好回去找我表舅。我表舅没有说话,带着我就赶到工棚。当时我才知道什么叫气场,我表舅一进去,那六个人全站起来了。我表舅拿起桌上的啤酒瓶,朝着他们的脑袋一人开了一下。开完以后问:‘肚子还疼吗?’这些人说:‘不疼啦。’表舅说:‘那还不滚去干活。’这些人就都走了。表舅说:‘看到啦,你对别人好,别人只会把你踩在头上。所以你要恶,一定要恶,不恶也要表现的恶,这样他们才会怕你。’那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我妈在家里那么好,到了外面就像变了个人,原来这就是我们家的教育。”
“我记着我表舅的话,要恶,一定要恶,不恶也要表现的恶,所以我时时刻刻都要表现得很恶。在饭店等了许久菜还不上,我会搬起椅子砸向老板的脑袋;的士司机敢多收打车费,我就把他的脑袋按在方向盘上;刚上中专的时候,有个学生看我长得瘦小,便指挥我去帮他买包锅巴,最后我往他嘴里塞了一盒粉笔……这些年来,我不断地做着恶事,有关我的恶名也越传越远,怕我的人就越来越多……当然,除你之外,我发现你比我更恶,有人拔你一根头发,你敢卸他一条胳膊。”
我哈哈地笑起来:“没你说的那么夸张,不过我确实和你差不多,都是被逼无奈的恶。有些话说出来可能矫情,但是我一定要说。曹野,谢谢你对我敞开心扉,我今天才知道你还有这样一段过去。既然你都说了,那我也不得不说。曹野,我和你的经历差不多,都是一开始尽量与人为善,但是不断碰到钉子,‘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直到后来我才慢慢明白这个道理。于是我也开始变得很恶,不过我是有针对的恶,谁招惹我,我才对谁恶。”
“嘿嘿,照你这么说,当初我真不该招惹你。”
“这话说得没错,我就是有种能让惹我的人彻底后悔的本领。”
这天晚上,我俩聊到很晚才睡,不过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了,因为我说了要带他去吃天曲镇最好的早点摊子。
天桥市场边上有一家早点摊子,他家的包子和馄饨简直一绝,包子皮薄肉厚,馄饨味美汤鲜,以前上学的时候我最喜欢到这来吃。
曹野吃的赞不绝口,一口气吃了八个包子,两碗馄饨,说是真想在这长住。
我说住呗,晚上到我家去睡就行,不过我得先回去了,叶云明天就要转学,今天晚上得和他喝顿大酒。
曹野最后还是没留,和我一起回到了文水县,然后各回各的学校。
回到一中,叶云拉着我问我和曹野的事,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叶云也感慨地说:“真没想到你俩也有化干戈为玉帛的一天。”
这事暂时告一段落,接下来要忙着给叶云送行,我的意思是大办一场,把兄弟们都叫过来喝。
但是叶云不肯,他说不想那么张扬,还是悄悄地走吧。
这种事情当然要尊重当事人的意见,于是叶云最后只叫了我和东子,就连黄晓雯都没有叫。
我感觉,他好像有什么话想和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