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一边小口小口的喝着祛寒的姜糖苏叶汤,一边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用了。让他们回嘉兴城吧。这里也未有多余的地方住人,何况天寒,莫要……咳咳,冻到。若有事情,我飞鸽传书给洪叔你便好。”
傅洪自是清楚路遥不喜他人出入自己居处的习惯,历来可以自己料理,外加又有殷梨亭看护,当下也不多说,用过了饭便带着小厮们出谷去了嘉兴城。
这边路遥惦念着赶紧唤回秋燃,殷梨亭更是不愿耽搁路遥伤势,见得她此时精神还好,当下又同路遥细细过了一边那书中所述的疗伤法门,两人即便对面盘膝而坐,双掌相抵,以那法门调转起内息。路遥感到殷梨亭暖热的内息由太阴肺经和少阴心经缓缓推入,丝丝渗入被散入经络的寒气之间,逡巡迂回。最外侧的寒气果然如书中所述,渐消渐弱,过不得片刻,路遥这些日子来苍白的脸颊和嘴唇也因为内息渐行而恢复了三分血色。两人心中大喜,殷梨亭仍旧不敢大意的一点点将自身武当九阳功的内息推入。渐渐两人交融内息愈发接近丹田和心脉两处,殷梨亭便感觉到越推越是吃力,想来这两处委实是寒气聚集最浓的地方。殷梨亭感到路遥内息一颤,微微有些紊乱,低声道:“静心,凝神。”言罢内息稍稍一缓,让路遥有片刻调息的功夫,随即再将内息推入。谁知这一推,殷梨亭仿佛觉得路遥体内内息似乎一空,只余忽然大盛的凛凛寒气四处流动。他心下一惊,路遥如无本身的内息相护,心脉和丹田极快必被寒气所伤。当下他顾不得其他,急速催动内力裹上大盛的寒气,却觉得一直以来平顺的寒气此时竟然开始隐隐相抗。这一下两人全然始料未及,路遥更是脸色泛青,经脉运行被寒气搅乱,连口都张不开来。殷梨亭心中明白此时自己内力稍微一弱,那寒气挣脱开来便能直创路遥心脉,以那寒气此时的力度,怕是立时便能要了路遥性命。幸得他二十多年修习的幼功颇为精湛,当此即者半分不退,不疾不徐一分一厘的缠上涌动寒气,以书中所记之法调解揉化。开始一盏茶时间虽然艰难,却仍就有所成效,但随着时间推移,路遥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殷梨亭忧心拖得越久路遥越难坚持,路遥亦是明白。在僵持片刻调息后,路遥当下引导着殷梨亭所聚起十成内息缓缓渗入自己丹田,只盼先把这寒气最浓的地方清化掉。未成想便在一瞬间,原本涌动的寒气竟然急速蓬勃涌动,猛然和殷梨亭的和暖内息相抗,其势之猛之烈前所未有。殷梨亭大骇,尚未明白所以,只觉得路遥先前忽然消失的内力蓦地涌了上来,夹杂着强烈寒气,由心脉与丹田两处与他的内力重重相撞。殷梨亭心中猛然一沉,自己十成内力与路遥内息寒气在毫无抵抗的丹田与心脉处相撞,莫说路遥,便是当世高手也决计承受不了。顾不得自己“噗”的一口血喷在床上,殷梨亭连忙去扶对面的路遥,只见得她此时已然昏迷过去,寒气四溢气若游丝,脸色如死灰一般。
“小遥!”殷梨亭这辈子头一次明白惊吓到心胆俱裂是怎样的感觉。
第八十九章 何抵秋莲苦
路遥醒来的时候,脑中仍旧迷迷糊糊不甚清醒,感觉自己的颈子都躺得有些僵了。还没完全睁开眼睛,就听的耳边一个异常沙哑颤抖的声音:“小遥?小遥!”
努力看清晃来晃去的人影,入眼的是殷梨亭苍白憔悴的面庞,一双眼睛泛着无数血丝,愁眉紧锁。路遥感觉的被子下面他的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小遥,你可算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路遥这才回想起昏迷之前的事情,微一提真气,立时觉得丹田之中剧痛无比,全身各处经络有大半亦如针扎,而剩下不痛的地方却是觉得空空如也,丝毫提不起脉息力气。身为医者,立时便明白出了什么事。她见得殷梨亭模样,心下难过,故意轻声打趣道:“六哥……咳咳,你何时变成……兔子了……”话未说完,就觉得肺中寒气涌动的激烈异常,禁不住猛然咳嗽起来。
本来是想逗笑殷梨亭的一句话,这一咳却让殷梨亭愁得几乎落下眼泪来。一手拍着路遥替她顺
气,一边哑声道:“小遥你千万莫多说话……”
路遥感觉几乎快要把肺都咳了出来的时候,这才勉强顺过气,只觉得腕上一凉,四只手指搭在自己的脉上。定睛看得清楚,这人却正是苏笑。他一双桃花眼此时亦是雾蒙蒙的满是不可名状的忧虑,路遥前所未见。搭完左手,紧接着又换了右手。寻常医者切脉,用三只手指。而医术高明的大夫往往两指便可。四指探脉,还是苏笑这等大夫,病症便是他一个字都不说,路遥心中也已然有了底。殷梨亭十成内力击在自己丹田之处,又正值自己寒气与内息紊乱异常之时,没有当场送命已然是自己命大了。如今还能醒来,苏笑想来已然尽了全力。她看着眼前脸色憔悴的殷梨亭,心中一痛,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却不知说什么。
苏笑此时收了探脉的垫枕,直言不讳的向殷梨亭道:“路遥她太阴肺经,少阴心经,以及丹田受创甚重……这……我、唉,没有办法治,最多、最多只能保她三日内……无事。她体内寒气如今倒是没有关系了,我可以暂时以药石压制,毕竟也就三五日的……唉,没什么,总之……你好好照顾她吧……”说道此处亦不知如何说下去,无奈悲切的看了路遥一眼,见她冲自己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三日内无事,三日后会怎样,路遥身为大夫心中自然有数,便是殷梨亭也明白。苏笑一握拳一跺脚,咬了牙出去了。都言神医,可“神”字后面,终究还是跟一个“医”字。苏笑也曾很多次和病患的家属亲人说过这话,而这次却是最艰难的一次。
路遥点了点头,拉过殷梨亭的手,三指搭上殷梨亭的脉象。她还记得昏迷前殷梨亭同样因为内力震荡而吐血。上一次他内伤才刚好不久,这次但愿莫要再受伤。一探之下,但觉脉象虽然不若平日里强健有力,却也平稳清晰,想来自己混杂了寒气的内息对于他的内功修为来说,并未引起太重内伤,而且苏笑必然已经给他用过药。路遥松了口气,这才转头看着面对自己异常沉默的殷梨亭,伸手去摸他的脸颊,轻声道:“唉……六哥……咳咳,你这兔子模样……咳咳咳,可真不、咳、真不中看……”
殷梨亭不言不语,眼中的神情让路遥心中难过万分。方才苏笑的那个“毕竟”后面接的是什么,路遥和他心知肚明。这寒气也无需压制太久,心脉肺脉丹田三处受损,多少神医来了,怕都没用,寒气治与不治,已然无所区别。
路遥黯然思量当日净悲的话果然应验,所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昔年她曾作为医生轻易杀了病床上的人,如今她这辈子第一次误诊,便误在了自己的性命上。
“咳,六哥你、咳咳,你莫要自责了……这事,咳咳,怨我自己。那天当晚……我便不应该……咳咳咳咳,不应该用金针将寒气散入经脉之中。而后来你越用内力压制,寒气越强,也是我未有认真思虑,咳咳咳……那强起来的并非寒气……咳咳,而是我自己控制,控制不好的真气……”话未说完再次咳嗽起来,岔了气息。殷梨亭急忙将她从床上扶了起来,然她靠在自己身上,轻轻拍着她的背,“小遥……你别说那么多……你……”话到后来已然不成语句。
路遥半晌才顺过气息,倚在殷梨亭肩上,小声道:“六哥你让我、咳咳……说完。那书上的方法……没有错……只不过寒气纠结在了我的内息之中,无法分清……咳咳,六哥,这不是你的错……都是、咳咳、是我一开始便误诊了,否则……”否则会如何,眼下已经无甚意义了。
她抬头看向苍白憔悴的殷梨亭,心中一痛,撑起身体扬起头,极轻的吻住了殷梨亭的的红红的双眼。
殷梨亭但觉怀中之人气息不再如往日里温暖明媚,但缱绻情愫温柔异常,缠绵流连在他眉间眼角,一时间涌动情意。然而本是旖旎万分的场景此时却让他心中大恸,禁不住紧紧抱住她,喉中哽咽口不能言。殷梨亭心中所想路遥又何尝不知,然则身为医者,她更是清楚这样的伤何得医治?她曾以为这一世早已看淡生死一事,只要每一天都努力做当做之事,让秋燃和自己心安便可。真若如净悲所说有因果报应,她自问可以坦然以对。然而如今,这四个字她却是无法做到了。盖因最伤心的,是眼前这个从始至终一心一意眼中只有自己的人。她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安慰他,就像从前无数次,她对病患的亲人爱人说“对不起”的时候,也同样不知如何才能安慰他们。可是这却是头一次,她为这种无力而异常难过。
良久,两人些微分开,殷梨亭轻轻扶开路遥额际碎发,见得她脸色依旧苍白,“小遥,你需得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乱想……”
路遥轻叹:“六哥……莫要乱想的是你才对……咳咳,我一点也不想休息……咳咳,你陪我聊会儿天吧……”
殷梨亭不忍拂逆她的意思,揽了她靠坐在床头,听她问道:“我睡了多久了……苏笑、苏笑他咳咳、怎么来了?”
殷梨亭取过床边茶壶到了杯温水,一点点喂了路遥喝,一边道:“小遥睡了快有两日了。苏笑是昨晚到的。听洪叔说他前日找到了秋翎庄在嘉兴的分号,指名要见你,说你的伤乃是因他而致,必要亲眼诊治才得放心。分号里的人不敢自作主张,就将他带到了洪叔那里。洪叔自是认得苏笑,那时又正好赶上你昏迷不醒,洪叔正急着找嘉兴附近的名医,于是便带了他来。”
路遥听闻点了点头:“这伤怨不得他……咳,净悲师父说的对,天道循环因果报应,我行医……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