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的依然是上次走过的那段路程,刚拐出这座大楼我就闻见了那股熟悉的马厩味道。
脑海里依稀有电影走过:年少的我被一个胖乎乎的警察押着走过这条路,那个胖警察叫严盾,现在他离开了我。路还是那条路,可是换了一个押送我的人。我清楚地记得,几年前我跟在严盾的身后战战兢兢地走在这条路上,我喊他叔叔,他说,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你喊我严警官吧。现在,严警官不会理睬我了,我伤了他的心……重新踏上这条路的时候我才猛然发现,原来以前严盾对我说过的话是那么的诚挚。如果我听了他的话,我是不会重新踏上这条路的。重新踏上了这条路我才明白,原来自己真的不可救药了……我会失去这个朋友吗?他再也不会理我了吗?他再也不会在我的耳边说那些真心话了吗?我的腿软得几乎要跪下。想哭,又找不出真实的原因,甚至糊涂到不知道自己这是因为什么又来了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
看守所当班的是白所,我刚一进门,他就咦了一声,弹簧般从椅子上蹦了下来:“是不是杨远?”
我尴尬地冲他点了点头:“白所,是我,我对不起你……又回来了。”
白所是个很开通的人,一把拉起了刚刚蹲下的我:“别蹲了别蹲了,又怎么了这是?”
警察哼了一声:“白所总是那么多心事,先给他登记完了你们再聊。”
白所忙不迭地摊开花名册,边掏钢笔边说:“就是就是,老李,你说你说。”
很简单,跟我上次一样,也是走了一下过场。
警察临走的时候摸了我的胳膊一把:“杨远,我希望你不要浪费这宝贵的时间,早一天坦白早一天利索。”
我冲他摊了摊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没犯罪,你可能要失望了。”
警察反着手朝我挥了挥:“我没有那个癖好,我的职责是决不放过一个坏人,也决不冤枉一个好人。”
白所跟了出去:“老李放心,我了解杨远,人还凑合……唉,这个老李,他总是不喜欢听我说话。”蹒跚走回来问我:“带铺盖来了吗?”我摇了摇头:“这集赶得急促,没来得及。”白所回屋给我卸了手铐,从墙上摘下那盘硕大的钥匙,说声“走吧”,摇摇晃晃地走在了前面。他斜着身子往南边走,我知道,我将被分配到南走廊里的大号。
很奇怪,大家看见我进来了,没有一个说话的,仿佛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这好啊,我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了。半夜,我被一阵尖利的磨牙声吵醒了,循声望去,号老大王千里把一条腿搭在一个伙计的腰上,双手在空中没有目的地抓搔着,脸上大汗淋漓,牙齿咬得咯咯响。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丝怜悯,这个人做噩梦了……他梦见了什么呢?他是不是也跟我刚才一样,梦见了自己的亲人?我清楚地记得,刚才我回了家,我爹和我弟弟坐在灯下下象棋……我爹不抬头看我,他就那么低着头跟我说话,他说,你总是这样可不好啊,大家都在等着你吃饭呢,全家人都为了你一个人饿着肚子。我弟弟说,我哥哥现在是王子了,他喜欢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当了王子连这点儿权力都没有?我弟弟突然变小了,他的身体还是像现在这样,可是他的脸竟然变回了童年时代,他大张着嘴巴在唱歌,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红星是咱工农的心,党的光辉传万代……我爹趁他唱歌的时候,偷了一个棋子,掖到屁股底下,我弟弟没有发现,最后输了。我站在他们的旁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我明明是被关在了看守所,怎么这么简单就回家来了呢?
孤单地坐了一会儿,我突然想把这个梦继续做下去……我站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上,拿着一把冲锋枪,把手往前一推:弟兄们,给我冲!对面站着黄胡子,他缺了一半脑袋,以至于让我想起了《西游记》里的某个妖怪。
第三十章 万箭穿心
早晨放完茅刚回号子坐下,门就被打开了,段所站在门口往里面打量,我知道他这是在找我,连忙站起来喊道:“报告所长,我在这儿。”段所似乎不相信眼前站着的真的是我,盯着我看了好久:“好啊,你小子终于还是回来了,出来一下,有人给你送来了铺盖。”我走到门口,段所猛地推了我一把:“又怎么了这是?”我没有说话,跟他说也没用,贴着墙笑了一声。段所摇了摇头,说声“跟我走”,径自往值班室走去。他走得很快,灰暗的走廊很快就让他的背影变得模糊起来。顷刻,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涌上心头,我似乎在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现在我是个犯罪嫌疑人了。
值班室的长条椅子上放着一个用床单包起来的包裹,我认出来了,这是胡四用过的床单。我在心里舒了一口气,看样子我爹暂时还不知道我已经进来了。段所当着我的面把包裹打开了,里面有一床被子,这也是胡四的。展开被子,里面是几件衣服,全是新的,估计是胡四现给我买的。段所边检查这些东西边问我:“知道这是谁送的东西吗?”
我知道,可是我的心里很难受,只点头,说不出话来。
段所嘟囔道:“是胡四,这小子以前我也看过他,发了啊,现在他发财了,真没想到。”
我知道胡四以前也在“二看”呆过,当时比我早走了大约一年,段所应该看守过他。
段所检查完了,让我重新包起来,然后说:“烟我没给你留下,还是那个规定,不让抽烟,判了刑除外。”
不让抽烟太难受了,我深有体会,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先这么挨着吧。
看着我把包裹包好了,段所示意我坐在他的对面,轻轻叹了一口气:“听说你是投案自首的?”
我点了点头,段所讪笑道:“应该,应该啊,要不你可就说不清楚了……人不是你打死的?”
我真的不愿意跟他谈论这些,干脆垂下头不说话了。
段所丢给我一根烟,慢条斯理地说:“但愿你能没事儿,我很同情你……唉,刚才你爸爸来过。”
“这怎么可能?!”我的脑袋嗡的一下,不可能这么快吧?
“怎么不可能?当地派出所当天晚上就去你家了,例行公事。不叫抄家,算是搜索一下犯罪证据。”
“我没犯罪……”话说了一半我就打住了,跟他说没用的,“我爹知道我进来了?”
“怎么会不知道呢?不知道他来干什么?唉,老人家真可怜……蹲在外面连话都不会说了,问他干什么他只是笑。值班的武警说,他从半夜就来了,起初还带着一个半大小子,后来那个半大小子趴在他的腿上睡着了,他就背着他走了,天不亮又来了。他知道这里不让接见,只是往里看,不说话。后来胡四来给你送东西,把他用车拉走了,他扯着胡四的胳膊说,我儿子被人冤枉了,他不可能犯法的,他一直是个好孩子,咱们以后不用来了,他明天就……”
“别说啦!”我发疯似的抱起包裹冲出了值班室。
“回来!”段所在后面吆喝我,“有你的一封信!”
我木然地把包裹丢到地上,转了回来,段所拿着一个信封递给我:“就在这里看吧,不用进来了。”一看笔迹我就知道这是胡四写给我的,信封已经被打开过,我知道段所已经看了,这是规定。我打开了,上面没写几句话,就是安慰我别担心外面,他和林武最近什么也不干,帮我照顾生意,老爷子那边也不要担心,他会经常过去陪他的。二子快要毕业了,毕业以后他就把二子接到他那里,他安排人照顾。最后说,你要相信法律,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你问心无愧。落款是:你的朋友胡四、林武敬上。看完了信,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把信交给段所,冲他笑了笑:“谢谢段所,又开始给你添麻烦了。”段所把信揣到口袋里,拍拍我的肩膀说:“回去好好考虑问题,胡四说的对,要相信法律。”
提审很简单,我把黄胡子生前是怎么给我打的电话,然后又怎么开始敲诈我,一五一十地对审讯我的警察讲述了一遍,说到我用录音机录下他的声音的时候,一个警察打断了我:“慢,录音机放在什么地方?”我说,在我朋友金高家,就放在他家的茶几上,磁带也在里面,你们现在就可以去拿。警察急火火地出去了一趟,很快就回来了:“好了,你继续说。”接下来就更简单了,我说,我不放心我弟弟,就让我一个叫李俊海的朋友帮我打听黄胡子把我弟弟藏在了什么地方,后来他打听到了。当时我救弟弟心切,就和金高两个人去了发生命案的那个地方。本来我们俩想敲门进去跟他谈判,谁知道他发现了我们,让他弟弟黄三拿着枪把我俩逼进了房间,还没等我们说话,他就把我俩绑了起来。然后他就让我拿三十万块钱给他,我答应了他,让他放了我弟弟,他二话不说,抓住我的手就要拿刀子捅我,我一看不好就踹了他一脚,这时候从窗外跳进一个人来,我还没看清楚他是谁,他就开枪了,把黄胡子的脑袋打碎了。当时我懵了,拉着我弟弟和金高就跑。把我弟弟送回家以后我就拦了一辆警车投案了,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段所来带我,我以为要提审,心里一阵紧张,倒不是害怕,我是想尽早知道自己的案子将会被当作什么性质来处理。到了值班室我才发觉事情严重了,坐在那里的两个人穿着检察院的服装,我的心咯噔一下,这应该是来给我签发逮捕证的。果然,那两个人问了我的名字以后,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张纸,让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