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来,一是因为我已经从英国的大学毕业,二是因为三弟德元考上了大学。他在学习上极为用功,少时多次跳级,如今才十七岁就考上了大学,可谓少年成才,族人为之欢庆,大哥决定为这件事大办盛典——我便被母亲他们千呼万唤催回来的。
母亲在信中说,已经给了我七年的时间,让我一个人安静的痊愈,但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等我七年。
我听了,当时潸然。虽然心底处,对这方熟悉的土地和人物有所释然也有所不释,但是,母亲所说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等”让我犹豫了。父亲辞世之后,母亲自然孤独。虽有子女相伴身边,可是大哥忙于偌大的家业,弟妹忙于沉重的学业,并无一人能够如其所愿的承欢膝下。
这个阶段,最适合陪伴母亲的应该是我,如果七年前我没有离开的话。
现在,我回来了,无论时间多久,至少可以弥补一二。
与弟妹欢言之际,母亲忽然对我说,“去看看你大哥吧。”
大哥怎么了?我见大嫂王邓氏的神情甚是憔悴,心中一悸。
大嫂和母亲领我进了上房。
拨开帘子,我看到床榻上卧着一个身着素衣、身体羸弱的男人,却不敢相信那就是我的大哥王麟元。
那双手臂,曾将幼时的我举过头顶,曾是那么健壮有力,而今,却瘦的只剩下骨头,犹如两根秸秆。
“大哥。”我喊了一声,眼泪簌簌的落下来。
“槿初,你回来了。”大哥见到我,神色忽然明朗起来。
母亲、弟妹,还有大哥,都对我说了这句话。
此刻,我才恍然,原来我走了这么久。原来他们等了这么久。
“你怎么病成这样?怎么——”
我还想说,怎么不告诉我。可是止住了。
母亲已经说过,他们都在给我时间,让我一个人静静的“疗养”,只有问候,没有打扰。
“槿初,不要哭。”大哥咳嗽起来,眼圈也红了。瘦削的颧骨抖动着,像山崖边的峭壁,“你回来了,就好。大哥还能看到你。”
一旁的大嫂拉着五岁的侄儿芸儿,默默饮泣。
大哥似乎有许多话要和我说,但说出口的并不多,因为说不了几句他就累了。我看着他的每一分痛苦和衰弱,全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多时便退了出来。
惊愕后的沉寂,是我默默的悔恨,自责。
母亲告诉我,大哥得的是肺病,乃是长期劳累过度所致。请遍了有名的大夫、甚至法师,均无成效,大哥的病一日比一日严重。虽然家里人没一个人敢提痨病这两个字,可是母亲早已知道,大哥的病已然根深蒂固。
“大哥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开始的?”
“哎,旧年的底子都透支了,他的身子骨早已不是以前那么好,只是我们都不知道。前年腊月,东北那边的地头蛇和日本人勾结,欺压咱们的茶庄,还搅到了官府里,你大哥亲自去处理,在那天寒地冻的时节,就患上了伤寒,没想到就一病不起了。回家之后,时好时坏,一天天下来,就……请了多少大夫,也不济事。”
我默然。大哥的辛苦,远在异国他乡的我怎能感知?他为家人付出的血汗,我怎能体悟?
“妈,大嫂,我会想办法救治大哥的。他只有三十一岁,他还年轻。”我低头饮泪。
母亲叹了口气,“槿初,你大哥的病已然这样,他自己心里也有数。你可知,他并不那么在意自己的生死,他心心念念的是王家的产业,是你父亲留下的基业。”
我抬起头,愕然的看着母亲,又看了一眼大嫂。
虽然我和母亲已经七年没见,但自小的默契让我猜得出她一开口就要说什么。可是,我没有准备好,这之前甚至没有在家里长住的打算。我的心里,只有英伦三岛才是不问世事、宁静如庵的归宿。
母亲不理会我的神色。
“这个事,你大哥早已在心里盘算几百遍了,也是他让我告诉你的。德元、明曦都还小,担不起事儿。叔伯家的兄弟也没有成事的,无人可托。只有你,槿初,他最了解你,也相信你,能帮他担起这个家业。”
“可是,我只是一个女子。”我说道。算是借口,却也不算是借口。就算大哥答应,合族之中,也难免有不服的。
“到时候你大哥会替你一一打点。”
母亲的一句话便堵住了我“谦虚”的推脱。
“槿初,求你留下来,帮帮你大哥。”大嫂也央求着。
我不忍面对大嫂,只看着母亲,眼神里含着祈求。
虽然母亲和我已经七年没见,但多年的抚育让她猜得出我一个眼神就要说什么——我并没有打算留下来,更无用说承担这个家业。
“我——”
母亲决然道,“你的话,留着向你大哥说。”
她算准了我——我纵然再倔强,又哪里有勇气拒绝自幼所爱敬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