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部气势磅礴、想象奇诡的戏剧里,多次出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场景,和一些难以理解的精灵。在那种氛围里,浮士德受到的感染和激发,每一次都像一次精神的洗礼,使他更加富有生气,雄心向上。作者将这类地方称为“自然”,这个自然同我们一般观念中的自然有很大的不同,她不是人类生活的外在的背景,而是具有灵性的、人格化了的风景,或者说,她就是潜意识的王国,艺术的王国。这种风景又因脱离了观念而显得深不可测,十分暧昧。
“——对于永远主宰一切的自然,你们都感觉到它神秘的功效,而从最深的地层,不断向上透露出生动的征兆。如果四肢疼痛,身上什么地方不舒坦,那么马上拿起锹镐去挖掘:乐师就在这下面,财宝就在这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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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话已明确指示了人的精神财宝在何处。它在地底,也在那些险峰的沟壑里,总之它在人没有去过的地方。每当浮士德遇到烦恼或生活中要出现重大转折的时候,他就来到了风景奇异的地方,那些地方正如梅菲斯特所说:
“不仅是金银珠翠,连这种名酒的精华,都为黑夜的恐怖所笼罩。智者在这里孜孜不倦地探讨;白昼识宝,是开玩笑,秘方得在昏暗中才能见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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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斯特带领浮士德所去的第一个让奇迹发生的地方是女巫的丹房。他在路上告诉浮士德,要想获得青春的活力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同外界的自然融为一体,每天劳作,变成像牲口一样的自然物;另一个办法则是通过女巫的魔术变年轻。浮士德不愿变成自然物,只好怀着抵触来求助于女巫。
这一场晦涩的戏所表演的正是那些古老的精灵在进行真正的创造的过程。那种过程是非常神秘的,梅菲斯特说:
“熬药这项工程不仅需要技术和学问,还需要耐心。一个人平心静气干上多少年,只有时间才能促进微妙的发酵。有关的一切都非常稀奇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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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灵界不需要权威,只需要运气和信念,激情的猿类进行着只有它们自己能懂的、深奥的工作,那些工作非常类似于人的潜意识中的繁忙活动。浮士德似懂非懂地站在它们中间,一直注视着一面镜子。突然,奇迹出现了,他从镜中看到了最美的女人,心中的肉欲骚动起来。梅菲斯特则将猿们称为“坦白的诗人”。女巫从火焰中降落了,她是灵界的主人。
她一出场就显出吓人的粗俗,同梅菲斯特进行猥亵的交谈。他们在表演给浮士德看:只有下贱地执著于自己的本能,才有可能进行创造;人的活力就来自于这口乌七八糟的大煎锅里,当然还需要符咒的魔力(灵感)。女巫的符咒显示着非理性的巨大威力:
“学问威力无所不至惜不为世人所知谁人不思始可赠之其将不意而获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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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促使浮士德的深层记忆起变化。她将莫测高深的矛盾符咒念了又念,为的是挑动浮士德的情欲,让这情欲促成他的事业。浮士德喝了她给的古怪的药酒之后立刻春情大发,变得无比轻浮,迫不及待地要享受世俗生活。
这个晦涩场面的表演不由得让人感到,人的精神总是同某种神秘相联,深层的记忆在那暗无天日之处主宰着一切;那种记忆当然并不是乱七八糟的,但它们只围绕一种冲动发展,无人可以预测它们的形式。人同古老精灵进行的深奥交流就是艺术创造,人在过程中似乎是被动的,如同浮士德一样心神不定、不知所以然的,这种情形在创作中叫做“让笔先行”。
浮士德拿着梅菲斯特给他的钥匙到达了女神们——“母亲”所在的地底。这一行动究竟是精神的上升还是下沉是搞不清的,梅菲斯特说:“全无所谓”。意即上升与下沉是一回事,天堂与地狱是一个地方。
人的意识的深海底下到底有些什么呢?摆脱了一切物象的纯精神是怎么回事呢?没有时间与空间,只有“母亲们”在其间漂浮的太虚幻境是什么样子呢?作品里没有说,因为没法说。人的语言只能说人间的事,只能在执著于世俗的同时去追求、向往那种纯而又纯、近乎虚无的境界。但没法说的事是存在的!浮士德的一切辛酸痛苦的体验都是源自那个地方,源自那个“太虚幻境”。然而即便将世俗撇开追溯到底,也会发现本质自身是一个矛盾,因为精神只能依附在“物象”上头发展、显露自身。浮士德说:
“我的幸运可不在于麻木不仁,毛骨悚然才是人情最好的一部分;尽管世人对它感觉迟钝,一旦染上身来,就会深深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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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追求母亲们的时候,人会产生“毛骨悚然”的死亡意识,浮士德迷恋上了这种意识,破釜沉舟地要探索到底。其实在戏的开头,他打算喝下毒酒的瞬间,他就已尽情体验过这种情境了,不过这种体验是不知满足的,如毒品上瘾。艺术追求的一生,便是死亡体验的一生,越到临近终点越急迫。当然浮士德又不是为了永久地与母亲们呆在一起而去地底的。梅菲斯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