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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石淼(第1页)

老石的名字是石淼。他是个孤儿,在内地的福利院长大。当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气了时,就从福利院出走了。他走了好多地方,最后才在边疆安顿下来,雪山那边的一户殷实人家将他收为义子,他成了那家人的一员。后来,他又上了中等技术学校,学纺织。书没念完他就参加工作了,不是在纺织部门工作,却是在小石城园林管理处管理档案。那是个吊儿郎当的工作,上不上班也没人管,所以老石就常呆在家里。老石和妻子女儿住在园林处的宿舍里,那排房子一共有两层,质量很差,他们住二楼,每年屋顶都漏雨。

老石的妻子是一名园艺工,现在仍然漂亮,年轻时活泼又伶俐,能歌善舞。那一天六瑾看见老石同她争吵,以为她是个年轻女子,其实她已经快40岁了。女儿生下后没多久,他们的争吵就开始了。老石的妻子将家里弄得硝烟弥漫,老石躲也没地方躲。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开始他没推门,从窗口望进去,看见妻子坐在清贫的家中痛苦地呻吟,一声接一声的。老石被深深震动了,连忙推门进去,可是妻子没容他发问就站起来了。她沉着地干着家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老石试探地问她:

“你刚才不舒服吗?”

“没有啊。我好得很。”

她昂着头进了厨房,边干活边随着哗哗的自来水声唱山歌。

老石感到妻子是个不可捉摸的女人,她不是一般的怪,她的大多数想法老石都猜不着。活得越久,老石越感到要了解她是不可能的。然而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在她姑姑家看了她一眼,立刻就神魂颠倒起来。去年年初他们的女儿就搬出去另过了,所以家里更是成了地狱。现在老石很少呆在家里了。

不呆在家里到哪里去呢?档案室是不能呆的,因为有几个年轻人总到里头去聊天,喝茶抽烟。他们将他的办公室当休息室。老石喜欢隐藏在人群里头,所以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就开始常去市场了。他并不买东西,就只是逛一逛,以此来消磨时间。在市场里,他领略到了人群情绪的瞬息万变。这些互不相识的人们一旦为某件共同的事所激发,就会变得十分暴烈,甚至野蛮。而平时,各人装着各人的心事,没人会想到要同周围的陌生人交谈。当老石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来穿去时,他总是在喧闹之中听到一种细弱的呻吟声,那声音似乎无处不在,时断时续。有时,老石在休息处的椅子上坐一下,集中注意力去听。他往往越听越迷惑,因为那种时候,他觉得每个人都在呻吟,但每个人又极力地抑制这种声音,不让它发出来。老石抬起头来打量这些人的脸,但从这些脸上并看不出这件事。

同六瑾的结交是很意外的。当时他抚摸着那些家织土布,就忍不住同她谈及了染布的事。年轻女人很少说话,但她注意听他说。他俩站在布匹旁边时,市场里的嘈杂声就全部消失了,老石在短时间内看到了悬崖上的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她的父母应该不是本地人。”有次在姑娘的小院里(多么清爽美丽的小院!),他问她听到市场里的哭声了没有。她回答说,那并不是哭,是在同某个巨大的事物较劲时发出的呻吟。“那种事物,就像猛虎下山。”她说这话时还诡秘地眨了眨眼。这个姑娘同他妻子相比是另一类型的人,她也神秘,但并不拒斥人,老石被她迷住了。他将青蛙放进她的小院里之前谋划过好长时间,可是后来,在下雨天里,他并没有听到一片蛙鸣,那些蛙从院子里消失了。当时他想,六瑾的意志真可怕!那么,她究竟是欢迎他还是拒斥他呢?从表面看应该是前者,老石却感到事情不那么简单。所以他虽喜欢这个女人,某些事情还是令他踌躇不前。

他不愿回家的时候,经常同宋废原一起去那片胡杨林里头坐着,有时坐到天黑也不出来,像两个流浪汉一样。废原的内心很暴烈,有时会用头去撞胡杨的树身,撞得头破血流。当老石旁观他那种凶暴的举动时,心里有种痛快感。是为了这个,他才老同他呆在一起的吧。他的确没料到六瑾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年轻女人的行动有点疯狂,她如入无物之境,到处乱闯,她似乎在蔑视什么东西。眼看她就要摔跤,他忍不住提醒她。他的提醒没有用,女人我行我素,直到摔得躺在地上不能动为止。后来她又忽然跳起来跑掉了,像有鬼魂在后面追她一样。他还记得在昏沉沉的月光下,宋废原哑着嗓子说:“又来了一个。”他觉得废原的评价很怪,他刚刚认识六瑾不久,拿不准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废原认为六瑾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夜间到胡杨林来的吗?然而后来,他们再没碰到过六瑾。

在家里,老石常在心里用“蜥蜴的舌头”来形容妻子的思想。她从来不停留在某一点上,她的所有的念头都不是单纯的一个念头,而是里面蕴含了许多其它的念头。老石知道她不是有意要这样,而是出自某种本能。多年以来,他同她的关系并非冷淡,只不过是愁闷。老石常对自己说:“我的妻子是我头上的一座大山。”同六瑾意念上的相通使老石恢复了活力,他同她谈话时,会感到有沉默的雪豹在他们之间穿行,那时他的近视眼在黑暗里也能看清马兰花。有时同六瑾说着话,他会忽然一下明白了妻子的某个念头。他想,女人的思维里头都有很多暗道。

他同妻子仍然睡在一张床上。当夜变得深沉起来时,他们就会不由自主地交合,彼此将对方箍得紧紧的,仿佛要融化到对方的身体里头去似的。然而天一亮,妻子就用盔甲将自己武装起来了。起先老石还尽力去猜测她的念头,后来就死了心,变得有点麻木了。然而他做不到同她“形同陌路”,所以才总感到她在发作,感到家中弥漫着硝烟。女儿离家之后更是这样。有一天夜里,在交合的时候,老石突然冷得发抖,马上退出来了。整整一夜他都在冰窟里挣扎,他叫妻子的名字“元青”,叫了好几遍,妻子不回答他。第二天他才知道是屋顶漏雨了,整个床上全湿透了,他对自己在上面睡了一夜感到惊讶。妻子说:“你不肯下床,我就一个人到那边房里睡了。”那次修屋顶,沥青的毒烟将他熏倒了,他躺在家里,觉得自己要死了。他没法睁眼,周围的一切都在急速地旋转,他处在晃动的白光之中。意外的是他听到妻子在叫“老石”,这令他有点欣慰。当他恢复了身体时,妻子也恢复了原样。老石从床上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想,是不是因为她也是一名孤儿,有着昏暗的难以言说的历史,他们的关系才发展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可是当初,他听她说自己也是孤儿,他竟会欣喜若狂!那时他还相信物以类聚这种事。唉,童年,难道每个人都要由那种浑浑噩噩的时光来决定今后的一切?老石想冷静下来,但是不行,偶尔仍会有激烈的争吵。他们之间没有推心置腹的长谈,两个人都没有这种习惯。老石不善于口头表达,而元青,虽然能歌善舞,却从来也没有正正经经地说出过自己的念头。

宋废原是卖烤羊肉的小贩,老石同他结识已经有些年头了。这个汉子也不爱说话,但老石同他在一块时彼此心存默契。

“老石啊老石,我们今天怎么过呢?”他总这样对他说。

然后他们就一块去胡杨林了。春、夏、秋三季都这样,冬季则到小酒馆去喝酒。宋废原是唯一同老石合得来的本地人。老石常感叹,这个人是多么真实啊。他就住在六瑾家所在的那条大街的街尾,他的店子则开在另外一条小街上。好长时间里头,老石从未注意过那里住着六瑾。他常看见他从那垮掉了一边的土砖平房里走出来,站在街边茫然四顾,像个无助的小孩一样。他的生意要傍晚才开始,所以白天一天他都同老石在外面闲荡。老石一叫“废原”,他脸上就豁然开朗,像找到了生活的意义一样。他不喜欢别人到他那个破败的家里去,但老石见过他的两个孩子和妻子,印象中他们老是悄悄地行动,像土拨鼠一样。老石由此断定他在家里是没人同他吵架的。是因为这个,他才发狠推倒平房的一面墙吗?

在那胡杨树的尸体旁边,废原对老石说,他儿时的理想是当一名士兵。

“那时总手持一根木棍在屋前屋后冲杀,我妈总是鼓励我,幸亏她老人家死得早,要不她看见我成了卖烤羊肉串的小贩,会生气的。”

“烤羊肉串有什么不好?好得很嘛!”

老石笑出声来,废原也跟着笑了。他们很少这么高兴过。为了什么高兴呢?说不出。两人一齐看天。他们都喜欢边疆的天,有时一看就是半个小时,什么话都不说。天上有时有一只苍鹰,有时什么都没有。

如果时间充裕,他俩就绕着小石城走一圈。走完那一圈天都黑了。他们坐在茶馆里休息时,老石的神思变得恍惚起来,他觉得像是在内地流浪呢。在路上时,他摘了眼镜,雪山就到了面前,那里头的豹啊,熊啊,一一显现出来了。他瞟眼看废原,看见他只一个劲闷头走路。于是他让他看看雪山,废原说没什么好看的,他夜夜都在那里头钻来钻去,对那里的情况熟得不能再熟了。老石就尽力去设想“夜夜都在那里头钻来钻去”的情景,直想得脑袋发晕。在每次的环城行走中都有那个小插曲,即一名老汉占着路,在路当中燃起一堆篝火。那火烧得闷闷的,尽是浓烟,十分呛人。他们俩只好绕一个圈子走到田野里去,但又忍不住回首打量那人。那是一名很老的老汉,行走时弓着背,头部都差点要碰地了。那人茫然地站在浓烟当中,有悠扬的笛声从他身后传来呢。由于总碰见这个人,老石就忍不住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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